再没几个礼拜就要大考,怡婷还是收到很多同学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大部分是书,也不好跟她们讲她早不看这些了,只是道谢。两个人走路回家的路上怡婷撒娇又赌气地对思琪说,礼物在家里。回家以后两个人交换了卡片和礼物,怡婷收到的是银书签,思琪收到的是喜欢的摄影师的摄影集。
怡婷在卡片上写道:「好像从小我们就没有跟对方说对不起的习惯,或者是没有说对不起的机会。很难开口,我只好在这里向妳道歉。但是我也不是很确定自己对不起妳什么。其实,我听见妳夜哭比谁都难受,可是我不理解那哭的意思。有时候面对妳,我觉得自己好小好小,我好像一个沿着休火山的火山口健行的观光客,而妳就是火口,我眼睁睁看着深邃的火口,有一种想要跳下去,又想要它喷发的欲望。小时候我们夸夸谈着爱情与激情、至福、宝藏、天堂种种词汇的关系,谈得比任何一对恋人都来得热烈。而我们恋爱对象的原型就是老师。我不确定我嫉妒的是妳,或是老师,或者都有。与妳聊天写功课,我会发现妳脸上长出新的表情,我所没有的表情,我心里总是想,那就是那边的痕迹。我会猜想,如果是我去那边,我会不会做得更好?每次妳从那边回来,我在房间听妳在隔壁哭,不知道为什么,我连妳的痛苦也嫉妒。我觉得那边并不在他方,而是横亘在我们之间。如果不幸福,为什么要继续呢?希望妳早点睡。希望妳不要再喝酒。希望妳不要酗咖啡。希望妳坐在教室里听课。希望妳多回我们的家。说『为妳好』太自以为是了,但是我总觉得妳在往陌生的方向前进,我不确定是妳丢下我,或其实是我丢下妳。我还是如往常般爱妳,只是我知道自己现在对妳的爱是盲目的,是小时候的妳支持着我对现在的妳的爱。可是天知道我多么想了解妳。十八岁是大日子,我唯一的愿望是妳健健康康的,希望妳也许愿自己健健康康的。很抱歉前几天说了那么重的话。我爱妳,生日快乐。」
一回家,她们也马上收到伊纹姊姊寄来的礼物和卡片。两个人的礼物一样,是个异常精致的鸟笼坠子,那工丽简直让人心痛。思琪马上浮现毛毛先生穿着蓝衣衫的样子。
伊纹姊姊的字跟她的人一样,美丽,坚强,勇敢。伊纹在给思琪的卡片上写了:「亲爱的亲爱的琪琪,十八岁生日快乐!虽然妳们好远好远,但至少有一样好处,这几年的礼物都是用寄的,妳就不能退还给我了。我十八岁的时候在干嘛呢?我小时候好像幻想过,一过了十八岁生日,我就不是聪明,而是有智慧。甚至还幻想过一夜长高。我十八岁的时候会整本地背一个人的圣经和围城,神曲和哈姆雷特,听起来很厉害,其实此外也没有别的了。十八岁的时候,我没有想象过自己现在的样子,我一直是个苟且、得过且过的人,总以为生活就像背辞典,一天背十页就一定可以背完。现在也是这样,今天削苹果,明天削梨子,再往后,就想不下去了。跟妳们每天一起唸书的时光,是我这一生中最逼近理想未来的时刻。以前,我以为自己唸完博士就考大学老师,在大学当助教,当讲师,当副教授,一路走上去,理所当然到可恶。后来妳们就是我的整个课堂。我常常在想,我是不是无意中伤害了妳们,尤其是妳,琪琪。写实主义里,爱上一个人,因为他可爱,一个人死了,因为他该死,讨厌的角色作者就在阁楼放一把火让她摔死──但现实不是这样的,人生不是这样的。我从来都是从书上得知世界的惨痛,忏伤,而二手的坏情绪在现实生活中袭击我的时候,我来不及翻书写一篇论文回击它,我总是半个身体卡在书中间,不确定是要缩回里面,还是干脆挣脱出来。也许我长成了一个十八岁的自己会嫌恶的大人。但是妳们还来得及,妳们还有机会,而且妳们比我有智慧。真的,妳相信吗?妳还来得及。我现在身体起了微妙的变化,这种变化也许其实跟十八岁的可爱少女所感受到的生理变化是相似的,也许相似到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有机会再详细跟妳讲。我好喜欢妳打电话给我,可是有时我又会害怕,我不敢问妳妳好吗,大概是我懦弱,我怕听见妳跟我说妳其实并不好,更怕妳不要我担心遂说妳好。高三的生活一定很辛苦,有时我还害怕妳跟我讲电话浪费了妳的时间。好希望有一天,我可以大大方方地问妳,妳好吗?也大大方方接纳妳的答案。我想念我们唸书的时光,想念到祕密基地喝咖啡的时光,如果把我想念妳们时在脑子里造的句子陈列出来,那一定简直像一本调情圣经,哈。一维在旁边要我向妳招手问好。最后,我想告诉妳,无论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说,从小得像蜉蝣,到大得像黑洞的事情。妳们生日了真好,我终于有借口可以好好写信给妳们。生日快乐!希望妳们都还喜欢生日礼物。p.s. 妳们去买一整块蛋糕吃光光吧!妳诚挚的,伊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