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世界
当女孩们琢磨着如何掌控一个男人，男人们也在暗中观察。
Ayawawa还有个“全国男粉会”，知道的人不多，群里三十几个男人显然也不想太声张——他们当中的一个，1992年出生，声称已通过炒股实现财务自由，成为娃粉前在“百度知道”提过这样的问题：作为一名新晋暴发户土豪，我想知道怎样玩女人（是直接砸钱，还是炫富就会倒贴什么的），怎样选择终生伴侣，以及怎样打压看着不爽的人？
他们当中的另一个，在采访快结束时发表了一番宏论：“我们社会还是男性社会。如果男女平等的话，为什么女孩子希望男生买房呢？如果都平等的话那好办了，大家都AA，房子AA，车子AA，你觉得这样行吗？”
两年前，这位30岁的财经节目编导从一个女性朋友那里知道Ayawawa的“石剪布”测试，立刻把答案给背了下来——这样无论姑娘怎么试探，他都是一个最受欢迎的“石头”了。在女友面前，他计划把娃粉身份隐瞒到结婚以后。“这种东西相当于你拿了一个武功的秘籍，你还没有赢呢就告诉给别人你来看看这个秘籍，人家拿书一对照，（发现）你是个剪子，那怎么办？我生活方式肯定不是石头，这不就前后不搭了嘛。”
“当我说爱一个女人的那一刻我是绝对爱她的，我可以把所有一切给她。过了那一刻我不敢保证，懂吧？”他说，“男生实际上是这样一种动物。”
李佳恒是一个PUA（Pick-up Artist），专门学习过如何撩拨女孩的搭讪专家。“石剪布”理论让他为自己找到了一条退路。那阵子他刚搞定一个漂亮姑娘，第一晚就上了床，这本事他是骄傲的。骄傲让人犯错。完事儿后他心满意足地说，咱们去上次那家吃烧烤去——他们才认识几个小时，哪有“上次”？女孩转身就走，此后一直可恨地对他若即若离。再见面，他拿Ayawawa的理论告诉女孩，有的人从出生起就是“剪子”，天性多偶，这是刻在基因里的，改变不了。普通情侣那种专一模式不适合我们，我还得再找几个，咱们才能更和谐。
另一位PUA则说，他周围的朋友都不会找娃粉做女朋友。“这样的人挺可怕的……这些女生懂得太多了。”
经纪人洪震跟Ayawawa合作了13年，4年前，他娶了一个娃粉。他通过Ayawawa的“微征婚”栏目从成百个女孩里挑中了她，因为她听话，“带得出去，带得回家”。Ayawawa也建议他选这个做小学老师的姑娘。“教高中、教大学的有可能会跟学生谈恋爱（教小学的就不会），意思说这个pu比较低，小孩比较安全。”确定关系后洪震带女孩跟Ayawawa见了一面，激动之余，女孩略微向偶像表达了担心：娃娃姐，洪震身边那么多美女，我有点不放心。Ayawawa反问：震哥跟她们要有关系的话早就有关系了，还轮得到你吗？
洪震说，娶娃粉靠谱啊。
一个女权主义者的愤怒与困惑
陈亚亚是一个女权主义者，上海社会科学院的研究员，主要研究性别平等、跨性别和亲密关系。Ayawawa的理论让她气坏了：这不就是教女孩子要靠男人活吗？她恨不得一个个告诉那些女孩，这种情感策略是不会让女人幸福的。她在微博上反驳Ayawawa，也试图骂醒娃粉。至于骂不醒的，她等着看这些“算计来算计去”的“社会畸形婚恋观的产物”到底过得好不好。
结果，陈亚亚发现，她们也在看她过得好不好。娃粉把她们这些“著名娃黑“的微博从头翻到尾，试图寻找一切踪迹来证明她们情感生活的不幸。陈亚亚几乎不在网上分享个人生活，于是她收到了这样的评论：你敢发张照片，并且自曝一下感情状况吗？你觉得自己的东西比别人高级，那么你应该生活得比别人更好才对。如果你过得不如娃娃好，干嘛批评别人？建议你走心地学习娃娃的东西，你会改变现状的。
这最终变成关于幸福定义的争夺战：幸福究竟来自自我实现，来自真实平等的亲密关系，还是来自一个舍得为你持续投入的男人？
年过四十的陈亚亚确实没有结婚。她在复旦大学一路读到博士，喜欢探索，投身学术研究，她觉得可以一直这样自由地生活下去。
不过从2016年开始，事情似乎发生了一点变化。起因是她的猫病了。
10岁的白猫米米得了糖尿病，需要严格控制饮食。猫粮藏了起来，它就不分时间绕着主人吵闹。另一只小猫也受到连累，每到半夜就闹起来，要求加餐。陈亚亚很久没睡过一个好觉了。一早一晚，米米得打针控制血糖，陈亚亚怕血，猫怕疼，过程无比艰难。以前她从没觉得一个人生活有什么问题，但最近，她无比渴望身边能有个男人。
有时候她也会想，如果她有很多钱，买得起大房子，再给猫请个保姆——她真去考察了，保姆们坐在招工牌旁边嗑瓜子，嗑一把，往地下吐一把瓜子皮。陈亚亚扭头就走——米米可是她的猫，必须得由一个“有素质的”阿姨来照顾。
“天哪，两只猫我已经筋疲力尽了……我现在深切地体会到那些人生了孩子之后为什么会抑郁症。”
“我现在已经理解，有很多人进入婚姻是不得已，她们可能要找人合作，因为有现实困难要解决……其实如果有一个婚姻，有一个大款，他能给这两个猫咪请个保姆，把我解脱出来，也是可以考虑的。”
现在的陈亚亚依旧是个女权主义者。不过一年多以前，她开始在网上征友了。见相亲对象她总问对方，你能帮我照顾我的猫吗？
似乎能够抓在手里的只有钱
采访完陈亚亚不久，进化心理学创始人、美国心理学家戴维·巴斯先生回复了邮件。他和他的团队一直在通过大量田野调查研究人类择偶行为，证实其背后心理动因与进化之间的相关性。巴斯先生在信中写道，基本上，Ayawawa对进化心理学主要研究结论的理解是没错的。“长期择偶时，男性比女性更看重外表，女性比男性更看重地位资源，这一点已经被反复证实，没什么可怀疑的了。它是事实。”
《进化心理学》。作者/戴维·巴斯.《进化心理学》。作者/戴维·巴斯
“事实”的一部分或许是巴斯团队在1985年和2010年对中国人择偶标准所做的比较研究。研究显示，四分之一个世纪过去了，中国看起来发生了很多变化，女权主义萌芽，对西方思想观念更加开放，婚前性行为逐渐普遍。然而研究结论是，女性更看重男性获取资源的能力、男性更看重女性的繁殖能力这一点并未改变，反而更加强化。上世纪80年代的人们赞美诗歌和理想主义，90年代的人们下海、冒险，敢于赌上自己的明天，因为相信明天会更好。而到了现在，这个国家的人们的确更繁忙、更多元、更有视野和知识，但男性和女性也的确都在变得更焦虑，似乎能够抓在手里的就只有钱。
于是Ayawawa告诉她们，对现实低头吧。“庸俗是什么？”她用了最庸俗的说辞自圆其说，“所有利于子嗣后代的都会被看成庸俗，所有的不利的都会被看成真爱，就这么个事儿嘛！做了不利于自己的事，就会得到赞扬，伟大都是要付出代价的。耶稣因为伟大，他得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你想被钉死吗？她们不会愿意承受这种代价——不然她们还来问情感专家吗？”
这就是为什么对于那些笃信Ayawawa的女孩，她们的故事有其伤感的一面。她们学会的是顺从男权社会游戏规则，加以利用，逐渐习惯将精神微光弃若敝屣，最终把自己打造为精装动物并以此为荣。她们小心经营，为一步一步得到男人的礼物、手机密码、工资卡、房产证加名而真心实意地满足，真心实意地对“娃娃姐”充满感恩。她们以此换来了稳定，换来了舒适，可然后呢？没人去想，这终究是不是一场虚假的表演。
在邮件的末尾，巴斯先生写道，“我是个科学家，我不做情感咨询生意”。
而在中国，现实的残酷并不妨碍一些人去巩固它，挖掘它的商机。得知Ayawawa私密课的昂贵程度之后，国内最早研究进化心理学的学者之一、华东师范大学教授熊哲宏明显愣了一下，接着滔滔不绝讲起他自创的“爱情模块”理论，强调这才是源自进化心理学的正宗，已在好几堂“剩女”培训课取得了效果。“Ayawawa她野路子，对，我们不管她这些的。她野路子也有野路子的好处，就从商业价值来讲，可以短期迷惑一些受众。但从长远来看，我看她能做多久！”
她们得到的与失去的
2018年1月5日，Ayawawa在上海举办了盛大的生日宴。几百个资深娃粉从各地赶来，庆祝偶像两天后的生日。她们看上去有一种自然而然、又不可思议的相似，每个人都妆容精致、长发盈空，穿着亮闪闪的礼服坐在华丽门厅的水晶灯下，从裙摆之中斜斜伸长双腿。江婷在朋友圈连发3天这场“女神盛宴”的照片，收获留言无数。没资格参加的女孩也感到躬逢其盛，仿佛自己是一桩梦幻故事的女主角。
去年，江婷成功兑现丈夫对美容院事件的愧疚，得到了由他支持的服装工作室。婚后她垫高鼻子，垫翘下巴，削薄颧骨和下颌，对镜练习勾人笑容，如丝眼神。跟丈夫出门，她有时会被当成“包养的小三”。“这证明什么？证明我mv不停地在进步，我没有落下这个。”女儿今年5月刚满3岁，她说女儿长大之后只会推荐她看一个情专，那就是Ayawawa。“我总不会害自己女儿吧？”
杨蕊结婚了。熬过那场两个男人的打击，她降低标准进行了新一轮相亲。选出的丈夫是个程序员，有三个哥哥姐姐，爸妈都没有退休金。原本杨蕊不想跟这个“凤凰男”有所发展，后来，当她用话术“套出”他家族观念淡薄，已婚的兄姐不会再从家里分钱，才答应跟他交往。丈夫知道她的工作，曾拿Ayawawa公号文章对她说，你被我发现了，你要是拿这个对付我，我肯定会记在心里。
“我不可能。你想想看我对你用过吗？”杨蕊无辜地说，关掉了那条自己写的推送。
在一次相亲酒会上，韩小西认识了现在的老公。女孩子遇到喜欢的异性多少会脸红、心跳加速，那天她一点儿没有。不过这男人每天穿越大半个城市来看她，把Ayawawa所有测试题都做出了满分。江婷帮韩小西“考察”过，找机会跟那男人讲了自己老公如何提着贵重礼物提亲的故事，他一脸崇拜，表示自己也要努力。江婷对韩小西说，肯定是个“石头”。
那么就是他了，韩小西心想，实在也挑不出更好的了。于是她买了套房子作婚前财产，把存款花光，然后用力所能及pu最低的姿态对男友说，希望以结婚为目标共同存钱。男友的回应表现出了足够的诚意：立即将全部积蓄交给了她。
“你当时是不是也挺感动的？”
“也还好，因为并没有很多。”韩小西说，平静地笑了一下。
好像在很多年以前，跟初恋在校园里手牵手自习的时候，在大街上歇斯底里、最后又拥抱在一起的时候，在所有那些过往时光里，她就已经用尽了表达强烈情感的能力和欲望。去年夏天，她在巴厘岛举办了婚礼。她不再在姐妹会里说话，不再跟娃粉聚会，老公至今不知道她是Ayawawa的粉丝，她也不打算让他知道。
她坚定地认为，自己已经得到了幸福。
（感谢“ONE文艺生活”对本文提供的支持。为尊重隐私，文中部分娃粉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