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维上楼中楼,拿要给吉米的台湾伴手礼,伊纹说了声不好意思就离开座位,从饭厅走向厨房,木盒像个不可思议的瘦小婴孩的棺木。吉米坐在饭桌前。一维在楼上看见吉米盯着伊纹的背影看,伊纹蹲下来拆箱子的时候露出一截背跟臀连接的细白肉,可以隐约看见伊纹脊椎的末端一节两节凸出来,望下延展也隐约可以想见股沟的样子。他的地盘。这里是他的地盘,那里也是他的地盘。一维突然觉得阁楼的扶手像拐杖一样。若无其事走下楼,酒倒好了,小菜也齐了。从大学兄弟会谈到日本黑道,从寿司谈到二战时冲绳居民集体自杀。一维讲话愈来愈大声,干杯的时候伊纹每次都以为杯子会迸碎。
聊到深夜的时候,伊纹累了,说抱歉,趿着拖鞋进卧室找亮眼的眼药水。一维跟吉米招招手就跟进去。一维抱住伊纹,从背后伸手进去。伊纹小声地说,不行,不行,一维,现在不行。一维把手伸到别的地方。不行,一维,那里不行,真的不行。一维除了手掌,手指也动用了,除了嘴唇,舌头也出动了。不可以,一维,不可以,现在不可以。一维开始解开自己。至少让我把卧室的门关起来,一维,拜托。一维知道吉米全听见了。
吉米坐在饭厅听伊纹。懒散地把头靠在高椅背上。一个台湾人,中年了也夜深了还逗留在日本首都的黄金地段,十多坪的饭厅天花板上裸露出正年轻的美东夜空,听朋友的老婆。摇摇晃晃出了他们的公寓门,路边居酒屋写着汉字,看起来跟台湾的招牌一模一样。而橱窗里的人形模特应该是头的地方是一个个钩子状的问号。
一个季节刚刚过完,一维又得去日本。伊纹在旁边听一维跟吉米讲电话,眼前新闻在说什么突然都听不懂了。
有时候思琪从台北打电话回高雄给伊纹,思琪讲电话都跟白开水一样,哗啦哗啦讲了半小时,却听不出什么。那天房妈妈半嗔半笑说思琪从不打电话回家,伊纹在席上凝固了脸孔。下次思琪再打电话回来更不敢问她学校如何,同学如何,身体心情如何,太像老妈子了。她知道思琪不要人囉嗦,可是她不知道思琪要什么。她每次哗啦啦讲电话,讲的无非是台北雨有多大,功课多么多,可是真要她形容雨或作业,她也说不上来,就象是她口中的台北学生生涯是从电视上看来的一样。伊纹隐约感觉思琪在掩盖某种惨伤,某种大到她自己也一眼望之不尽的烂疮。可是问不出来,一问她她就讲雨。只有那天思琪说了一句,今天雨大到「像有个天神在用盆地舀水洗身子」,伊纹才感觉思琪对这个梦幻中的创伤已经认命了。
怡婷倒是很少打给她,也不好意思问刘妈妈怡婷有没有音信。
伊纹不喜欢夏天,尽管从没有人问她,她总觉得满街满城的人对她的高领抱着疑问,她觉得那些爪状问号像钩子一样恨不得把她的高领钩下来。这次到了东京,伊纹照例向寿司店订了寿司。描金的朱色漆器看起来还是像一维,可是订了这多次,盒器堆堆栈叠在楼中楼,斜阳下有一种惨淡之意。愈是工笔的事情重复起来愈显得无聊。伊纹幽幽地想,自己若是到了四十岁,一维就六十几岁了,那时他总不会再涎着脸来求欢了。可是说不准还是打她。单单只有被打好像比较好受。比下午被上晚上被打好受。想到这里就哭了,眼泪滴在地上,把地板上的灰尘溅开来。连灰尘也非常嫌弃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