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收礼,李师母心中的恐惧都会以伤感的外貌出现。对师母而言,伤感至少健康,代表她还在恋爱着这人。他从十多岁就不善送礼,好容易两人第一次出国,他在当地的小市集挑了在她看来根本等于破烂的小骨董回家。这还是蜜月旅行。刚刚在补习班一炮而红那年,他有一天揣摩着一尊唐三彩回家,「三彩,主要是黄绿白,但当然三不只有三种颜色,三代表多数」,直到她跟着他唸一次「黄,绿,白」,他才松手说:这是送妳的。
这多年,李师母唯一不可思议的是他宠晞晞到固执的地步,晞晞十多岁就买上万块的牛仔裤,上了国中便拿名牌包。她也不好生气,生气,她从此就变成两个人当中黑脸的那一个了。问他可不可以拜托同补习班的老师帮晞晞补习,他只说了两字:「不好。」她隐隐约约感觉他的意思是那些人不好,而不是这个主意不好。同衾时问了:「补习班那些人是不是不太好?」「怎么不好?跟我一样,都是普通人。」手伸过去抚摩她的头发,常年烫染的头发像稻壳一样。对她微笑:「我老了。」「如果你老,那我也老了。」「妳眼睛漂亮。」「老女人有什么漂亮。」李国华又微笑,心想她至少还有眼睛像晞晞。她的头发是稻壳是米糠,小女生的头发就是软香的熟米,是他的饭,他的主食。李师母只知道他不会买礼物是始终如一。思琪在台北愈是黏他他愈要回高雄送礼物,不是抵销罪恶感,他只是真的太快乐了。
思琪她们北上唸书之后,伊纹的生活更苍白了。她开始陪一维出差。最喜欢陪一维飞日本,一维去工作,她就从他们在银座的公寓里走出来,闲晃大半天。日本真好,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待办事项四个字,每个人走路都急得像赶一场亲人的喜事,或是丧事。一个九十秒的路灯日本人只要十秒就可以走完,伊纹可以慢慢地走,走整整九十秒,想到自己的心事被投进人潮之中变得稀释,想到她总是可以走整整九十秒的斑马线,黑,白,黑,白地走。她浪费了多少时间啊。她还有那么多的人生等着被浪费!
一维每次来日本都会找一个他以前在美国唸书的好朋友,他们总讲英文,伊纹也跟着一维唤他吉米。每次请吉米上公寓,伊纹总要先从附近的寿司店订三盒寿司便当,日文夹缠在英文里,便当连着硃砂色漆器一齐送过来,上面有描金的松竹梅。松树虬蜷的姿势像一维的胸毛。竹子亭亭有节像一维的手指。一朵沾在歪枝上欲落未落的梅花像一维的笑容。
吉米是个矮瘦的男人,在日本住忒久也看得出他有一股洋腔洋调,也说不出为什么,也许是衬杉最上面两颗解开的釦子,也许是鞠躬时的腰身不软,也许是他都直接唤她伊纹。今天,一维跟伊纹说,本来毕业了就想拉吉米到公司工作,但是他太聪明了,我不能想象他会甘愿待在我手下。在日本,伊纹只要傻傻地当个好太太就好了,在日本的一维也确实让她甘心只做个太太。只是,这次一维回家的时候带了一瓶大吟酿,伊纹看见长形木盒的脸色,就像看着亲人的棺材。晚上,吉米下班就来访了,看见满桌的饭菜马上大声用英文说,老兄,你怎么不多来日本啊?一维笑得像枝头不知道自己是最后一朵的梅花。唤老兄,拍肩膀,击拳头,在伊纹看起来都好美,那是在异国看见异国。只有吃完饭一维叫她拿酒出来的时候她才像醒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