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毛向伊纹道午安,伊纹一面微微鞠躬一面说她来看看。请问大名?叫我许小姐就好了。那时候伊纹刚结婚,在许多场合见识到钱太太这头衔的威力,一个人的时候便只当自己是许小姐。毛毛本能地看了伊纹身上的首饰,只有右手无名指一只简单的麻花戒。或许只是男朋友。毛毛立刻被自己的念头吓到。有要找什么吗?咦,啊,我也不知道。伊纹笑了,笑容里有一种极其天真的成分,那是一个在人间的统计学天然地取得全面胜利的人才有的笑容,一个没有受过伤的笑容。要喝咖啡或茶吗?啊,咖啡,咖啡太好了。伊纹笑瞇了眼睛,睫毛像电影里玛丽安东尼的扇子。毛毛心头凉凉的,是屋外有冰雹的凉,而不是酒里有冰块的凉。那么美的笑容,如果不是永远被保护在玻璃雪花水晶球里,就是受伤。
伊纹顺一顺裙子,坐下来,说她想看那对树枝形的耳环。小指长的白金树枝上细细刻上了弯曲的纹路和环状的树节,小钻像雪一样。伊纹被树枝演衍出来的一整个银白色宇宙包围。伊纹四季都喜欢──就像她喜欢生命而生命也喜欢她一样──但是,硬要说,还是喜欢冬天胜过夏天,抬起头看秃树的细瘦枯手指衬在蓝天上,她总感觉象是她自己左手按捺天空,右手拿枝铅笔画上去的。伊纹用双手捧起咖啡杯,不正统的姿势,像在取暖。小羊喝奶一样嘬嘴喝咖啡,象是为在雪花树枝面前穿得忒少而抱歉地笑了。从来没有人为了他的珠宝这样入戏。
伊纹在镜子前比了比,却忘了看自己,只是从另一个角度看那小树枝。她自言自语道:好像斯汤达尔啊。毛毛先生自动接下去:萨尔斯堡的结晶盐树枝。伊纹把耳朵,小牙齿,长脖子,腋下都笑出来。第一次有人知道我在自言自语什么。这对耳环就是从斯汤达尔的爱情论取材的。是吗?伊纹说破了毛毛,却觉得此刻是毛毛看透她。毛毛很动荡。彷彿跌进盐矿里被结晶覆盖的是他。他身上的结晶是她。她是毛毛的典故。她就是典故。伊纹不觉得害臊,新婚的愉悦还停留在她身上,只觉得世间一切都发乎情,止乎礼。伊纹从此喜欢上毛毛这儿,两个人谈文学一谈就是两三个小时。偶尔带走几只从文学故事幻化而来的首饰,伊纹都觉得像走出乌托邦。走出魔山。走出糖果屋。她不知道对毛毛来说这不只是走出糖果屋,根本是走出糖果。
这时候毛毛先生只知道她是许小姐。在楼上对着镜子偷偷练习叫妳伊纹。叫我伊纹就好囉。
伊纹常常带三块柠檬蛋糕来找毛毛,一块给毛妈妈,一块给毛先生,一块给自己。一面分,一面倔强地对毛毛先生说,不能怪我,那么好喝的咖啡没有配蛋糕实在太狠心了。「我就是草莓季也不买草莓蛋糕,毛先生知道为什么吗?」「不知道。」妳笑得像草莓的心。「因为草莓有季节,我会患得患失,柠檬蛋糕永远都在,我喜欢永永远远的事情。」伊纹接着说下去,「学生时期我跟坐在隔壁的同学变成好朋友,我心底都很害怕,如果她不是坐我隔壁,我们还会是朋友吗?又对自己这样的念头感到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