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你不适合当他助理的原因」
在成为钱晨助理之前,李洋曾当过罗永浩的第二助理,3个月试用期过去,他被告知不合适。他一直对这个结果耿耿于怀,很多天以后,他找到机会去向当时负责考核他的王建国求证。
王建国问了他一个问题:「如果老罗做了一个决定,明显这个决定就是错的,让你去执行,你会不会去执行?」
「我肯定得把这个道理跟他说一下。」
「这就是你不适合当他助理的原因。」
《人物》记者向王建国求证,他笑了。他说他的意思其实是,在助理的工作范畴内,不存在真正的对错,「是老板喜欢苹果和喜欢梨的区别。」他声音很温和。而李洋太有个性了,一个例子是,他无论打字还是填报销单坚持用繁体字。他假设,仅仅是假设,如果老板不喜欢会怎么样?
王建国感觉自己能够成为罗永浩助理也很奇怪,在他之前几个有过相关经验的人,罗永浩面试后都不喜欢。反倒是他,没轮到被老板面试就被录用了。后来他才知道,在柴静央视节目实习的经历帮助了他,罗永浩打听过,他是「柴静放心的人」,罗永浩信任柴静。
因为老板是一个考究细节的人,所以助理也一样。曾担任罗永浩助理的李剑威向下任交接时,有一个很多页的文档,记录了每一个城市的酒店选择与注意事项,细节包括:「如有高级大床房比正常大床房贵一两百块钱就住,如果贵特别多就算了。」如果订酒店,王建国会把地图打印出来,工作地点和几个可供选择的酒店位置标注在上。
永远要给他选择权,永远要经他确认,擅作主张会惹麻烦。即便是五星级酒店,他也有好恶,「四季和希尔顿像养老院」,不要订。他穿梭于各种会议,你要见缝插针找到他,在等待过程中,你要处理助理的其他工作,还要不断更新机票酒店的信息—以便他翻出自己查到的信息挑战你时,你可以告诉他,「半个小时之前最后一个座位已经被订出去了。」直到他说确认的那一刻,立马去买。永远不要相信第三方预定,一定要在入住前一晚打到酒店前台确认有房。
「每个东西有他自己特别准确的习惯的方式,你只要照这个来就行了。」王建国说。罗永浩极其看重个人空间的隐私。他的办公室绝未经允许绝对不可以进入。他明确提过要求,门必须保持关闭。王建国通过试用期,还过了一段时间才获得进入权限。
老板随时可能召唤。王建国洗澡时,也会把手机放在旁边。另一位助理看电影时,永远只选择手机有信号的电影院。
由于周全谨慎,王建国没有犯过大错,也没有惹怒过老板。但他见过无数次老板动怒,那大概是罗永浩性格中最让人琢磨不透的部分,他不明白骂一个人怎么可以骂到那种程度。「那种东西好像自己也不好消化,就是有一点积压,蛮焦虑的。」焦虑最严重的时候,他会在睡觉中抓伤自己。他能理解,为什么罗永浩手下的那些产品经理容易陷入抑郁。
罗永浩暴怒时,他音量会飚到极高。马宁记得,身处有隔音墙的硬件区,三天两头还能听到关着门的会议室里老板高声骂人。他随手抓过东西就砸,摔过的东西包括门、自行车、杯子、键盘、矿泉水……
对于把他视为偶像的员工,在见证了他的发作后,会存在光环破碎的一刻。对于李洋来说,那一刻发生在罗永浩在走廊里大骂行政总监应超的时候。全楼层的人都能听到,那近乎一场公开羞辱,各种脏话,骂了近20分钟。应超一句话不说,静静地等他骂完。李洋感到非常难过。
事由仅仅是,到夏天了,洗手间的水龙头还在出热水,令他不舒服。
也许发怒的关键不在于这些问题本身,甚至不在于这个人,而是他需要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一个员工发现,罗永浩骂人的时候,并不会针对一个人看,眼神总是对住一个空的位置。「因为他不是想骂这个人。」
「我应该是公司被骂得最多、最惨的一个人,但我不觉得怎么样。」朱萧木对《人物》说,「我觉得很多人一开始特别欣赏他,来了以后给他骂了一顿,感情就变了,我觉得太脆弱了,何必呢,这有啥呢,不就是骂你一顿嘛。」
但显然有一些话是覆水难收的。2017年底,因发布会票务处理的分歧,他把矛头指向负责执行的石晓宇。「那天真的是憋不住了」,石晓宇顶了回去。双方有来有回,其他同事都看傻了,没人敢劝解。最终以罗永浩的一句话结束这场较量:「明天给他办离职,我他妈明天不想看到他。」石晓宇跟了他10年,从「老罗英语」到锤子科技,他曾是他最信任的人之一,得到过登陆他微博操作的权限,那天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中国的企业家,甭管他标榜自己有多自由啊,骨子里都有皇帝思想。」钱晨曾对李洋讲起,「老罗也有。」
「真是一个伤人的地方啊,不爱怎么伤呢」
最初,是一群理想主义者,然后,以钱晨为代表的实用主义者加入了,如果按照一部分落寞离开者的说法,机会主义者也来了。那么最后的溃败,是理想主义的错吗?
「我们最大的问题还是商业上和道路选择的问题。手机这个行业不是这么小的资金,或者这么点人能做起来的,应该更早地去选择去做一些智能硬件。」去年底以副总裁身份离职的朱萧木对《人物》说,「然后手机不应该每年出这么多款,这个才是最后欠款多的原因。去年出了很多款手机,有的都没上市,因为已经上不了了。」
这位罗永浩最知名的支持者,与罗永浩本人一起,先后闯入了电子烟的赛道。现在他们是竞争者。朱萧木很多年不再谈论政治了,他认为企业家才是真正伟大的职业,引领世界往前走的力量,「企业家讨论的是产品,是商业,是市场营销,这些东西才是真正有技术含量的、值得讨论的东西。」对于如何用电子烟的减害来改变世界,在采访中他侃侃而谈。
事实上,像朱萧木这样坚持到锤科最后阶段的人是少数。早在终局之前,离散已经发生。绝大多数早期员工,在2018年以前离开了。
李洋成了一名自由摄影师。应合作伙伴要求,他不再使用繁体字。接受《人物》7小时采访的那个晚上,一路聊得很开心。他一点不后悔那几年的付出,「鸡汤不是别人灌给你的,是你本身自己就是熬鸡汤的人。大家都是有自我的思想的,我也认为我没有被老罗洗脑。」谈话最后,他还是陷入了忧伤。「哎呀,真是,锤子科技真是一个伤人的地方。大家也爱,你不爱怎么伤呢。」
因为于心不忍,草威挣扎了半年才提出辞职。他一直把自己看作一个讲故事的人。「主流观点特别没劲的一个方面,失败了你就一无是处,没有人真正关心失败的故事。」他想,自己用了4年多的时光,「目击了一个非常了不起的故事」,而这故事至今不断带来余震。提离职那一晚,罗永浩问起他理想,他回答说拍电影,于是两人聊电影聊到早上四五点。「他也没有挽留你,他就是这么一个率性的人。」
在离开后,唐拉拉已经两年没见过罗永浩了,大家都忙。她一直试图撮合罗永浩和钱晨的关系,在两人中间传话。她觉得钱晨是真心帮助罗永浩的师长,也经受了很多委屈。「告诉钱晨,过两年等我翻了身我再请他吃饭。」罗永浩说。
石晓宇成了一名单口喜剧演员,他的舞台风格总不自觉地带有曾经老板的痕迹。关系未破裂前,他每年春节会在微信给罗永浩拜年,去年依照惯例他还是发了一句新年快乐。罗永浩回复一句新年快乐,给他发了8000块的红包。他为什么这么做?他是愧疚吗?石晓宇想,但他没有道歉。
「如果拿一段感情来举例,这可能是你最好的也是最差的一段感情。」在一个工作日的晚上,马宁和《人物》记者吃饭,他全程很激动,几乎没有动过筷子。「情绪其实已经淡很多了,如果不是今天跟你聊,我可能都不会有什么波澜。」如今他在联想继续做射频工程师,电脑上却至今贴着锤子的logo。
出于赌气,林曦去了竞争对手公司,他知道这是一个令大家伤心的举动。在锤科时,他曾因为发现供应链环节涉嫌违规操作而哭了一场,他感到他的世界观都被摧毁了。现在,工作就是工作,他不再投入感情。他说这两年想清楚了一些事,办公室政治在哪里都存在,为了自保,他也曾变成这斗争的一部分,可以很冷酷。他不喜欢这个自己。
但马宁说,他还是能看见从前的那个林曦。两个朋友最近一次去滑雪,停车时看见一辆车倒车撞了辆奔驰后就直接跑了。林曦的行车记录仪拍到了。他特地下车,在小纸条写下电话,夹到奔驰的雨刷上。第二天联系上,他把视频和逃逸车的车号都交给对方。
刘全有记得2015年一个周末加班,父母来公司楼下给她送东西。罗永浩下车出来,似乎很着急走过去了。「你爸妈啊。」「是啊。」上楼后,老板和她聊起。他说他不敢上来打招呼,甚至想过从地库绕过去,「他说他对我们和对我背后的家庭,都是有愧疚的。」她加入了罗永浩的电子烟公司。她愿意继续相信他。
感情很复杂。每一个人说起那个名字,几乎都这么说。每一个人在采访中都在检视自己说了什么,怕伤害他。每一个人最终似乎都原谅了他,没有恨意。他永远是话题的中心,聊着聊着,就绕到他身上。不管老同事们吃饭,还是在那个名为「一个养老院」的离职员工微信群,怎么聊也聊不完。「你知道人群里没有比他更健康的人,但是他又在做企业这件事上这么难以改变,这么固执。」草威说,「他就是一矛盾体,他是一个万中无一的天才和病人。」
(应受访者要求,刘全有、王建国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