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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读者在微博评价,“读到这样的文章,我才能理解中国历史上那些忽的出现的精灵们是真的。” 也有人说,“这几年见过多少奇妙的女人,都仍然为她们的力量惊叹。”
我喜欢范雨素的文章,因为她个性化的语言和观察,因为她性别的视角,因为她“阅读者-作家”的风格。
说个性化,是因为,她不是现在流行的分类“工人文学”“打工文学”下的写法。她的长篇中,大哥哥是不认命的农民,小哥哥是少年早慧的神童,小姐姐是提笔成诗的女诗人,都不是常见的农民形象和农村生活经验。她关注的不是血泪和反抗,不是以命运和不公为中心,是一些很博大慈悲的、有凉意、有距离感的人世观察,一些多情的诗意,语言中有很多的反讽杂义,有流畅轻盈的幽默感。
说性别的视角,是因为她写下女人的强悍、坚韧、命运,男人的野心与在家庭中的隐身。
“从我记事起,我对父亲的印象,就是一个大树的影子,看得见,但没有用。”
她写下一代代成为强者的女人的生存经验与精神魅力,以及女人彼此之间的影响。母亲因为是女性,没能上学,父亲倒上学了,可似乎没从学校得到什么。她自己读书很好,12岁时因为暑假时离家出走三个月,没能再上学。她告诉我,“那个时候幼稚,不知道农村社会是不能宽容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对一个小女孩也会污名化。离家出走,就是因为觉得对地理熟悉,没有任何原因,没有任何剧情。但人们不能放弃任何一个能污名化的机会。” 她自己经受了男人的酗酒和家暴,离开了他,自己打工。大女儿没能再上学,但“大女儿跟着电视里的字幕,学认字,会看报看小说了。” 这种依赖于阅读的自我教育,似乎在一代代女人身上流传。
文章里,她也写到,在城市遭受欺侮时,她会提醒自己,自己是个农村强者的女儿。这种一代代女性之间的精神支撑是史诗性的,却很少有人写。
而至于“阅读者-作家”的语言和视角,可能要说得更多一些。我们在读者留言和评论中看到不少比较,跟同是湖北人的诗人余秀华作比,跟《穷时候、乱时候》比,跟新凤霞比,跟小说《活着》的内容比。我自己读的时候,多少想到了李娟,可能与内容上一代代女性强悍的相互依恋依赖的生存有关,不过,更多是因为语言上的天真、纯净、幽默感,以及一些“反当代”的独特性。
有些读者以为范雨素是口语写作,我手写我心,以为她的语言是从日常生活到文字的简单翻译下造就的“底层写作”的朴素。并不是这样。恐怕从那些微信摘录已经能看出她的风格了。我觉得,她的语言,是典型的“阅读者”的语言,是文学造就的,不是生活造就的。她有时使用的口语,其实是北方口语加上像“伪爷”“娘娃子”这样的当地词汇以及“人不死,债不烂”这样的生动表达,而北方口语恰恰是从阅读中来的。
《农民大哥》中,她写,“他决定要当个发明家。主要原因还是上了文学的当。” 我的一位朋友去年读到,今年还记得,我们觉得这句话完全可以是《我爱我家》中哪个人物的口吻。
她很俏皮,写皮村本地居民好养狗,也是种强力炫富,动不动养好多只,她称之为“狗部队”。
她写,大哥“做事只和妈妈商量,我们家里别的人在大哥眼里都是空气、浮尘。我的母亲对家里的每个孩子都好得像安徒生童话里的《老头子做事总是对的》里面的老太婆。我们每个人做什么,母亲都说好,好,好!”。她写大哥像鲁迅笔下的孔乙己,写自己的离家出走,对于村庄来说,“就相当于古典小说的私奔罪”,流浪的女孩是“德有伤、贻亲羞的人”。
这是一种习惯性地借助文学理解生活、早早就在日常生活上叠加了一层文学世界、并让灵魂栖居其中的生活方式。她从幼年开始,长年作高剂量的阅读和思考,非常人能匹及,她的语言也是种由她本人锤炼的文学语言。有些读者会觉得文章中出现了抽象词语、概念、逻辑,以为那是外人介入的产物。可是,每个句子都是她的,我们没有增添过。
我心目中,范雨素是位“湖北女作家”,“居住在北京的女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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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朋友,社会学研究者董一格说,她因为一些评论中那种“看,她也可以写的如此好”的中产阶级他者化思维而生气,“劳动者本来就可以写的如此好(她文章当然也不是说没毛病),尤其在曾经有过多年普及教育,90%人口识字,书相对便宜的中国。”
雕琢、反讽、充满暗示的文字风格或许来自于阅读史,她甚至在微信聊天上都是这种语言和逻辑。读者对知识分子介入的误解,恐怕是因为不熟悉劳动人民中的、地方上的、基层的知识人,想象底层劳动者的逻辑和语言得粗暴、缺乏知识性才符合自身对劳动者的定义。劳动者有很多种,其中长期浸润于阅读并且对知识和求真有兴趣的那些中,有相当多的人习惯使用“大词儿”和抽象概念,也有作家编剧曾准确地写出过基层村干部好谈论国际大事,动不动“联合国”的对话。而本地知识分子可以与知识生产机构和制度毫无关系,但其心灵直通经典文本,并且所受经典的影响和对经典的定义可能是个性化的、与个人青春时高密度阅读时恰好共存的时代风潮紧密关联的、充满偶然的,与学院和社会的经典化选择不同。
我确实觉得,范雨素的语言是书面化文学化的北方口语,结合一些通过阅读得来的表达和概念,她的观察是不断在现实和文本之间曲折往复的对比、理解、和省察,是通过阅读锻造的文学语言,不是什么农民语言。那种对“无知者也能作诗”的虚假想象和“钦佩”,在李娟的文章初被大众所读时也出现过。当有人宣传她未曾读过太多书但能写作的神话,认为她的天真气质和想象力来源于无知,李娟曾专门出来澄清,她一直喜欢读书,读得多,作文好,并不是有些人说的那样,“只读琼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