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抱,我觉得应该抱,这个拥抱他(张玉环)欠我太久太久了……”
田埂之上,50岁的宋小女回到曾经寄托着她少女梦想的南昌市进贤县枕头岭张家村,对着镜头说出了心里话。她特地穿上儿子买的新衣,将蓬松的头发仔细地梳起。
背井离乡、寄居海岛数十载,曾经白皙的肌肤被海风吹得黝黑,身材也不似年轻时清瘦,不过,张玉环终究一眼就认出了她。重逢时刻到来前,她提前吞下了几颗两倍于平时剂量的降压药,却仍压制不了内心的激动,晕倒在了相聚的家门前。
她的愿望最终还是落空了,因为这次的晕倒,重逢“草草收场”。
张玉环回家第一天,宋小女因激动过度昏倒。本文图片均为澎湃新闻记者 卫佳铭 图
8月4日晚间,躺在县人民医院的病床上,宋小女对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说,见到张玉环的那刻,她内心是悲喜交加的,喜的是他终于自由了,悲的是,“他人虽然出来,却仍是一无所有”。
在被冤案侵袭的二十七年时光里,只上过小学一年级、曾经被张玉环“当作女儿一样”捧在手心的宋小女被迫长大——从未出过县城的她四处漂泊打工,又在遭受肿瘤折磨和养育儿子的双重压力下无奈改嫁。
如今,张玉环清白归来,宋小女又将面对她人生的第三次抉择。
这些天,宋小女被网友称誉为“中国好前妻”、“傲骨前妻”,但质疑也随之而来,有人说她是为了张玉环的国家赔偿到位后而来。
8月5日,宋小女当着张玉环申诉代理律师程广鑫的面说:“来日张玉环拿到赔偿,我不会要一分钱。”这是她人生的第三次抉择,早已经想好了。
没等到的拥抱
“低压60,高压187,快,赶紧躺下!”
宋小女被亲人们架着,抬上了120救护车。大儿子张保刚不停地用手揉搓着母亲发麻的四肢,闻风而来的女邻居用食指和中指指关节在宋小女颈部用力猛掐。没几下,她的脖子就被掐红了,透出两小块紫红色的“痧痕”。躺在救护车上,宋小女累得说不出话,她不时鼓起腮帮子,随后大吐一口气。
8月4日,张玉环案在江西省高院再审开庭宣判,张玉环终于卸下了背负二十多年的故意杀人罪名。但宋小女怎么也没想到,她期盼了二十七年的重逢,会如此意外地收场。
第二天一早,稍稍恢复后,她又坐车来到了张家。张玉环迎上去,紧紧握住宋小女的手,却迟迟没有抱她。张玉环说,他好担心宋小女会像第一天那样晕倒,才忍着不抱。8月5日,张玉环无罪释放后正式与宋小女见面,二人执手相看。
8月5日,张玉环无罪释放后正式与宋小女见面,二人执手相看。
对于这个解释,宋小女嘴上说“没事”,当着众多记者的面,她对张玉环说:“那你要记着,你永远欠我一个拥抱,是从1993年到1999年的抱抱哦”,并强挤出一丝微笑。
镜头之外,她从热闹的团圆饭桌上默默离开,端着碗,一个人走进里屋,低头用筷子划着饭。她告诉澎湃新闻,这个没有实现的拥抱,好像彻底把她从过去的记忆里拉回了现实,“生活应该继续了,哪怕我心里多么不舍,也应该接受现实”。
如果宋小女可以选择,她无比希望时间能够倒回1993年,甚至更早。
在宋家,宋小女这一辈共有八个兄弟姐妹,生于1970年的她在姐妹中排行老小,又生得可爱,从小最得父母疼爱。18岁那年,她经人说媒,嫁给了比她大三岁的张玉环。
年轻时的宋小女
张玉环是家中次子,上有一个哥哥,下有一双弟妹。父亲生前曾在村里担任村干部,因为人敦厚,在村里颇得人心。大哥张民强很早就到县城从事粮食生意,生活也能自足。在张民强的记忆里,弟弟张玉环虽然仅有小学文化,但是做事细致耐心,“干起农活来,是姊兄弟妹中最好的”。
结婚前,宋小女对农活和家务几乎一窍不通。在农村,不会做农活的女人免不了受到婆家的数落,张玉环却很护着她,主动揽下了所有的活。时至今日,宋小女依然能回想起她坐在田间,陪着张玉环犁地、除草忙前忙后的模样。
宋小女说,张玉环待她更像是父亲对女儿般的照顾,当时她穿的衣服都是张玉环独自到县城去挑选、购买的,“我很少出门,出事前连县城都没去过,但每次他帮我买回来的衣服,我穿都好看,大小也都合适”。
如果不是突如其来牢狱之灾,张玉环和宋小女本该拥有安稳幸福的人生。1993年10月24日,同村年仅6岁和4岁的张振荣、张振伟两兄弟忽然失踪。一天后,他们的尸体被发现在距离凰岭乡“六六”林场200米处的下马塘水库内。经过勘查,警方初步认定,张振荣、张振伟之死系他杀。南昌市公安局于1993年11月10日作出的法医学鉴定书证实,张家两兄弟均为死后被人抛尸入水,张振荣为绳套勒下颏压迫颈前窒息死亡,张振伟系扼压颈部窒息死亡。
三天后的10月27日,张玉环被埋伏在村里的便衣以“问话”的名义带上了警车,此后再也没有回来。宋小女眼睁睁看着警车开走,她追着车跑了好一段,最终还是没有追上。
张玉环一直不回家,宋小女急哭了,婆婆张炳莲见她伤心,拉她一起信基督教。在张玉环被抓走的两周后,宋小女在和婆婆一起做完礼拜回家的路上得知:张玉环的案子“已经定了”。
不久后,警方正式宣告案件侦破,张玉环被认定为杀害张振荣和张振伟的凶手。宋小女不信,她多次去刑警队,要求见张玉环,但得到的回复都是“见不到”。只有小学一年级文化,宋小女不知要怎么跟公安争辩,她只能躺在派出所的地上打滚,哭着要见张玉环,但没有任何人搭理她。
走在回家的路上,有好心的村民跑过来通知她,受害人家的亲戚已经围堵在她家门口,集结着要打她。张民强妻子即宋小女大嫂阿娣担心宋小女和侄子吃亏,便把他们带到进贤县城的家中“避难”。
离家漂泊
张玉环出事后,宋小女终日以泪洗面,大嫂看她日渐消沉,便提议让她帮忙在街市上卖蔬菜。但没过几天,大嫂就察觉出不对了,宋小女每天卖菜挣回来的钱还抵不上她采购的成本。阿娣就陪着宋小女一起,她这才发现,宋小女仿佛魂被勾走一般,2元钱的蔬菜,顾客给10元,她倒过来给别人12元。她对宋小女说:“小女啊,你这样下去不行,你还有两个儿子要养,要不你出去打工吧,远离这个伤心地。”
宋小女连县城都没有出过,要到外省打工,对她来说,实在太难了。但没办法,她需要钱。1994年春天,她跟着同村的老乡一起,坐上了去深圳的火车。硬座车厢里,她对着车窗,低声哭了一路。
离开前,大儿子张保仁已经5岁,他看到宋小女提着行李,似乎要出远门的样子,他一把抱住妈妈的腿,不让她离开。宋小女也哭了,她狠了狠心,一把将儿子推开。张保仁被推倒在菜摊边的叠放的麻布袋堆里,等他抬起头找妈妈时,只看到宋小女远走的背影。
此后的很多年,宋小女都没有回过家,但她每月都会把挣来的工资掰成三份,一份打给帮她照顾保仁的婆婆,一份打给帮她带保刚的父亲,这两份都寄回家,另一份她留着,作为张玉环申诉的路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