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丰,媒体人)
因为经济学家罗斯高的一篇演讲,留守儿童再次成为大家关注的焦点,在此之前,我们似乎已经快淡忘这个问题了。
这篇题为《现实是有63%的农村孩子一天高中都没上过,怎么办》的演讲引发了广泛的讨论,但是却并没有引起我太大的触动。63%,这个数字并没有让我震惊。我想起老家村里的年轻人,在我考上大学之后的很多年里,几乎没什么人读过高中。老家“一天高中都没上过”的孩子,比例肯定比63%还高。
今年,距离我读大学正好20年,那年出生的孩子,如今已经20岁了。他们是最初的留守儿童,如今也已经在外打工两三年了。他们比父辈时尚很多,玩微信、打游戏,也谈论黄金周,但是他们从来没有考虑在城市买房。
和父辈相比,这一辈最大的不同是,他们对土地剩不下多少感情。1997年前后,其实是老家最困难的时期,有一年干旱几乎造成秋季的绝收。在那之后不久,农业税取消了。那个时期出生的孩子,父母开始在城市常年不回家,爷爷奶奶在田里务农。有一个小女孩经常在我家玩耍,三四岁的样子,大人经常逗她的问题是:“想你爸爸妈妈吗?”“不想。”有时也会哇地哭出来,大人会一阵狂笑。
“大人”就是我父母这一辈,也是小女孩的奶奶一辈。这个小女孩脾气很大,像男孩子一样成长,她就属于罗斯高所说的“63%一天高中都没上过”的农村孩子中的一个。村里和她年龄相仿的孩子,也都一样。如今,他们也和父母一样,奔赴城里打工。他们比父母那一代农民工出去得更早,十五六岁,最初是做帮工,躲避所谓“童工”的调查。
义务教育的观念深入身心,读到初三毕业,都不用交钱。但是,大多数孩子都会选择在初二提前毕业。这样,他们避免了升学考试的尴尬,学校的升学率也更体面。更重要的是,初二毕业,看起来有点像大人了,可以出去打工了。
留守儿童的问题始终没有解决,但是第一批留守儿童就这样长大了。他们的父母已经40多岁,成为城市里老迈的务工者,建筑、装修这些年轻人不愿意干的活路,如今都是中年农民工在做。年轻一代,幸运的话可以成为“骑士”,为城里那些懒惰的白领送上热乎乎的外卖。
即使是两代四口人都在城里打工,年轻一代如果生了小孩,也会让母亲回到农村带孩子。他们在城市建筑房子,装修房子,但是却不可能享受这些房子。于是,第一代农民工带着城市里留下的伤疤和梦想(他们有梦想吗?有的)回到农村,养育下一代的“留守儿童”。
罗斯高在中国待了37年,观察城乡问题,这让我们感到敬佩。以这么长的时间段来考察,中国的城市和乡村都发生着巨变。但是,城市和乡村依然是两个世界,而且这两个世界的财富差距,在房地产的膨胀效应下,变得更大了。
明眼人可以看出,解决留守儿童问题有两个方向。第一种方案,是让孩子到城市和父母一起生活,这样孩子从小就会被“城市化”。但是,难题在于,农民工在城市抚养自己的孩子无疑非常艰难,更难的是读书这一最核心的权利,自己根本无法掌控。
第二种方案,也就是罗斯高所提倡的,让孩子的母亲回家,和留守儿童一起生活。这个建议受到很多中国人的质疑,恐怕会让罗斯高感到意外。女权主义者会质问“爸爸去哪儿了”,而另一派人士则指出,农村的环境非常差,为什么不在城市开创更友善的空间。
罗斯高的提法充满了温情,也比较现实。但是,他没有考虑到的是,如今20多岁进城务工的农村女性,自己很有可能就是留守儿童,对农村没有多少感情。她们从小和父母疏离,缺乏抚养儿童的观念,她们更大的可能是效仿自己的父母,把孩子丢给老人。
和父母相比,最新一代留守儿童的母亲们,对城市更向往(从小父母就在城里打拼,成长过程中也可能到过城市),对土地的感情更淡薄。她们有什么理由回老家带孩子呢?
显而易见,这两种方案,都不能解决问题。现实生活中,大部分留守儿童的父母,其实都是在两种方案之间挣扎。他们既无法融入城市,又无法回到农村。他们既不能住进城市的高楼,双脚又无法重新踩在故乡的土地上,他们注定身体一直奔波在路上,而心则悬在半空中。
对二十多岁的农民工来说,“家”是一个让人困惑的概念。他们从小就缺少父母的陪伴,没有体会到家的温暖。等他们成年,在城市打拼,他们也不像父母那样,对“农村的家”有那么深的感情。当他们说“家”的时候,到底是指城乡结合部的出租屋,还是在农村的家?也许,他们会学会用“老家”这个词,但是,新家在哪里呢?
他们的父母,在城市打拼二十年,攒下钱,在故乡建起房屋,这房屋是为子女准备的,但是子女却接过他们在城市的生产工具,接过风餐露宿的命运。新一代农民工,才是丧失家园的一代。
所以,我们就能理解,每年春节假期,新一代农民工返乡后的仓惶,因为这已经是自己无法把握、无法理解的还乡。这不是“回家”,而是到另一个地方。和父母相比,他们逃离家乡的愿望更迫切。他们更快地回到城市,回到自己更熟悉的生活场景。
但是,哪里才是他们真正的家园,在哪里他们才能真正拥有生活呢?
原标题:让留守儿童的爸妈回家? 敢问家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