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永彪《难言之隐》在线欣赏:第一部第四章
一、爱的行为
办公楼现在叫总部,设有项目部、人事部、经营部、销售部,以及业务科、财务科、统计科、安全科诸多科室,可以说五脏俱全。在这个小县城,盛达建筑工司是当之无愧的一流房地产开发企业。当然,邱林是八十年代开始当个体户的,他又不同于那个时期的暴发户,知识结构摆在那里。他也不同于刘晓庆,敢于抗缴国税。因而他的公司才能平稳壮大,才能上规模。杨景丽平时在机关上班,不怎么过问丈夫公司,一个妇道人家过于迁涉丈夫的事总归不好的。走进公司总部,她有些晕乎,邱总办公室比县委书记办公室不知气派多少。
杨景丽今天第一天上班,职务是副总。她说她不懂管理和经营,邱林说我要的是自家人,人到了,效果就到了。
她今天人到了。
一上午没有一个人惊动她,公司机器照常运转,正如邱林说,她只是一个姿态。他要的就是这个姿态。
一个人坐着,又不好去别的科室,那样人家会以为对他们不放心,在检查他们。她一牙一牙嚼掉两颗桔子。
她嚼桔子的时候,当然也想着。她想邱林怎么好好地说要马小牛来盛达公司上班呢?后来怎么又不提要马小牛上班的事了呢?不过邱林要是再提起马小牛,她已经有对答如流的信心。但邱林又不提马小牛了,她有点琢磨不透,又不好问。
外面阳光灿烂,里面盆景嫣然。
她又想起那封不翼而飞的人民来信。对马小牛,如果开始只是出于退休,是对在位时应做的事没有做的一种良心补偿,是一个失去权力的人瞬息才有的偶然本能,现这个偶然在她反复的思维后已经成为必然。这个必然是她不能让邱林知道的。如果邱林真的有要马小牛来盛达上班的意思,她也应当在马小牛到公司之前处理这件事。
她拨了高扬的电话。
高扬正在一把手办公室批条子。这是他第一次批条子,司机小李在一旁盯着,一口一口地吞痰。他递给高扬三张条子。他们以前就是哥们,所以他条子递得很有信心。高扬快乐地拔开笔,却一张一张地看,空气都看得凝固了,还没批一个字。高扬忍不住似地又看一眼小李,小李心跳加速不知他要说什么,电话铃炸雷般响了。高扬操起电话,“喂,呀,是杨总呀,谢谢老领导。呃,我有事,稍等一会我打电话给您好吧?”高扬放下电话,在三张条子上龙飞凤舞写着同样的字,画着同样的弧,朝门口挥了挥手。那姿势,小李说谢都勉强,一声不响地带上门走了。
高扬并没有立即打电话,他往后捋一下头发,搓着手,冒了句,这个杨景丽啊!
高扬坐正身子,拿起电话喂了一声,就听杨景丽说,高主任呀,你当一把手我还没庆贺,只怪公司太忙,不要见怪啊。今天我有空,祝贺你,顺便也庆祝我们曾经合作愉快,晚上我做东,在南天饭店吃顿便饭好吧?噢,对了,集资的情况怎么样了?可别忘了,那可是你真正的第一把火呀。有些事办得太顺利是显示不出水平的。方便的话,溪洲村的领导也带来,你那把火得靠他们烧啊。好吧,就这样,一言为定。晚上见。
高扬不知自己怎么回应的,他只用心记着杨景丽的每一个字音。
南天饭店是小县城一流的饭店。等菜的时候,大家很自然地说到集资的事。杨景丽说她离家二十多年,很少回家,很多人不认识。然后记起来似地说,上次会场上那个穿灰西服的成年人,好像不是溪洲村的吧?
“杨总您是说马小牛吧?”溪洲村主任,也就是村长奚长贵看一眼溪洲村书记奚大军说,“她是说那个处男。那种人,别提啦吧,十多年了,我爹在信用社当会计时,看他是老实、可信的人,一下担保贷给他两千块钱,但到今天都不还。借钱的时候不知说得多可怜,又是爹要看病,又是生产费用,但钱一到手就他狠了。后来还是我爹在退休金里垫付的。去年村子进了水,他穷得在家真呆不下去了,才出去打工,听说挣了点钱,我打了好多电话,叫他回来把贷款单清了,他本来说好先还一千块钱的,还有一千块钱和利息下半年回来还,你们猜结果怎么样?人是回来了,但一分钱没还。”
看来村主任对还是处男又欠他钱的马小牛真的鄙视到家了,不等杨景丽有所反应,继续说,“这点小事,我不能盯着吧?我是晓得他哪天回家的,但我正为搞好这次集资大会在忙。动员会的第二天,我到他家找他,哪晓他跑走了。”
“怎么走了呢?”杨景丽随便的样子问了句。
“没良心嘛!本来还给他爹留了点生活费,走的时候又要走了,说是没路费了。那种人,真是的,难怪讨不到老婆。谁嫁了他都会受苦。”
高扬来了劲,看了一眼已经是商人的面带笑容的杨景丽,说:“没讨老婆就是处男?我只听说过有处女,还没听说过处男这个词,应说红花男子才是。再说你怎么能肯定人家就是处男?”
“他老到村委会拿报纸,我当然了解他。别人我不敢保证,他,我敢保证。”
“你是说那个人作风正派是吧?”杨景丽又像提醒又像纠正地说。
“他哪有资格享受作风正派的评价?作风正派是针对党内同志的评价。他又不是党员,又没有工作,怎么能说作风正派?主要是他不讨人喜欢。说话也气人,他说不能头痛医头。当人头痛时,不医头医哪里呀,头痛还能医脚不成。曹操头痛,华佗不能在脚上开刀是吧?这么简单的道理他也不懂,亏他说还当过教师。”
奚长贵至今还记得三年前的一个下午,他们几个村领导在村委会打牌,奚三家老婆拿了一张百元红钞票进来,说刚卖菜籽,收到了一张假钞。当时输了钱的奚长贵刚抓到一手满意的好牌,就不耐烦,说假钞你怎不认识?奚三家老婆说我怎认识,我不是机子。他说那你就买台机子。你看现在做生意的谁不买验钞机?马小牛恰好进村委会看报纸,就说,这不是头痛医头吗?村里应出面把用假钞的菜籽贩子抓起来交派出所。奚长贵就想这家伙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为这点事惊动派出所,与上面“小事不出村”的规定抗衡了。不过他才当村长,不能不忍气吞声地跟奚三家老婆去抓油菜籽贩子,只是可惜了那把好牌。后来他村长的位子稳定了,不需再忍气吞声,就说,马小牛是“杞人”来报复。他认为那时说他“杞人”比现在说他“处男”更能伤人自尊心的。那是前年下半年的事了,他被一户想送儿子当兵的村民请去马头的小镇上喝酒,看到一个人在堤坝下挖弄。他想这堤坝下面哪能开垦种庄稼呀!堤基损坏,汛期就有坍塌的危险。他在初中毕业那阵就常向当书记的大伯建议修筑堤埂,但他大伯奚长根总是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说我在村里当这个书记快三十年了,这堤埂都没有倒塌过,怎么你老是担心要倒呢?真是杞人!从那以后他发誓不过问村里的事,因为做什么事多要有权力才行。他当村长后,就与大军商量过好几次修堤埂,但总是忙于各种应酬不能具体安排实施。这时他走在去马头饭店的路上,发现居然还有人在堤下垦荒,大吼,“谁在搞破坏?这埂本来——”他还没说完,就看到马小牛抬起头来说:“村长,这地方蚁穴太多,下雨天能看到堤那边冒水。我在堵蚁穴。”说实的,奚长贵与他爸爸一样,一直还当马小牛是“不错”的村民,是老实厚道人,要不也不会借给他报纸杂志了。马小牛见他沉默,可能以为默认了他的行为,就受到鼓舞似的又说:“如今已没什么农忙的事,我看还是发动群众挑土筑堤吧!一年加三寸,十年也能加三尺,那堤就牢固了。”其实当时他很想说我们是准备修堤埂的,但他认为在马小牛后面说这些很被动,他又想起马小牛说他“头痛医头”的事,还更进一步想起马小牛要要与他竞选村长的事,就说“就我也三十岁了,也没看到这堤倒塌过,怎么你就担心——”马小牛不等他说完就说:“防患于未然嘛!”他说“真是杞人!”他认为说“杞人”比说“杞人忧天”更有意味。但他确实没有想到去年汛期会破堤进水,而且有人亲眼看见洪水就是从蚁穴处打开缺口的。他更恨那个马小牛了,如果不是他多嘴地提出修堤埂的事来,他也许主动布置了,但马小牛却要像领导人那样多嘴,搞得他这个村长很被动。幸好上面没有追查,要不他这个村长是当担不起的。这下他一听马小牛就来气。
“更别说女人了。要有女人喜欢他,还会是光棍?他也没条件跟人家女人好,那是要钱的。”
杨景丽不想多说,就问集资到多少钱。村支书奚大军说:“不理想,也就一千一百块。我们准备了一只集资箱,就是以前用的投票箱,小数目的捐款扔进去就行了,我们还设立了集资办公室,一天到晚有人值班,对一百元以上的捐款,我们会登记的,但一个人也没登记。那一千一百块钱还是集资箱里的。”
高杨说:“不可能吧,杨主任亲自回家动员,高镇长他们都到场了,还有人怀疑我们的集资动机?”
“这不是怀疑,主要是现在人坏,不愿意集资。”村支书奚大军说。他不说农民生活困难才难集资。
高扬说:“恐怕你们工作没到位。”
奚长贵拆开香烟,递一根给高扬,“我们奚书记确实是高度重视的,那天会场你们都看到的。”
高扬说:“你们党员干部不能带头吗?”
两个领导相互看了看,还是书记说:“现在的党员干部受罪,可怜,我们一年忙到头就几千块钱工资,够不上打工的一个月。”
杨景丽问高杨,“那么今年国家的村村通项目还可以考虑溪洲吗?”
高杨说:“听说现在全县有几十个村在申请,有的村已先用民间集资动工了,对已经动工的,县里肯定要批。”
杨景丽鼓励溪洲村的领导说:“你们就先动工吧!”
两个领导又相互望望,又同时把眼睛盯住杨景丽,“就一千一百块啊,光动员会那天的开销都不够啊!音响、标语、车费,还有两餐饭。会场还是租的。学校卖给人家了,操场不会白给我们开会是吧?那不是点点钱啊!都是挂帐的。”
就都朝杨景丽泪眼汪汪起来,“溪洲可是您的家乡呀,您要为家乡着想呀,手臂不能往外拐呀!”
杨景丽眼睛红了。她头脑突然出现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倘若集资的人写人民来信怎办呢?不过她没有说出来。第一盘菜已端上桌面。桌面本可以转动的,但她没有转动,她起身把菜往转盘中间移一点。今天她做东。
酒过三巡,杨景丽举着她的红酒杯,对溪洲村的二位领导说了句让高扬大吃一惊的话:“明天你们到我公司去。我资助二万。”
村领导双手举杯,一干而尽。
高杨受到感染,把手伸进荷包,“我这有点钱,就捐助给你们吧。大家已经是朋友了。”不过他没说“反正我能批条子了。”
奚长贵接过钱,“我用三杯敬领导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