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裕咸生前照片 本文图均为 上游新闻 图
陈裕咸,男,1955年生于江西上犹,2017年卒于北京大兴。
2006年9月25日是陈裕咸人生的分水岭。当日,他因“涉嫌生产销售伪劣种子罪”被上犹公安局传唤,随后被刑拘。关押7日左右被取保候审。直至今日,警方既没撤案也没移交检方。“要么撤案恢复清白,要么让法院来判。”基于此,陈裕咸开始向上犹、赣州多个部门反映。
2017年6月3日,他只身来到北京。6月4日,陈裕咸被北京神州畅行汽车租赁有限公司的12名截访成员拦截后死亡,死前的8个小时遭遇的噩运包括:胶带封嘴、绳捆手脚、鞋塞嘴巴,先后被多人在车上、小巷中、废墟上毒打。
随着内幕一层层撕开,一个以北京神州畅行汽车租赁有限公司为幌子的截访公司曝光:该公司实际控制人为绰号“老季”的牛力、该公司中层为绰号“于子”的牛铁光、该公司合作伙伴为绰号“老黑”的陈家全等人。同时,截访公司、信息员、地方政府等之间的关联也浮出水面。
9月5日,上游新闻记者获悉,牛力、牛铁光因涉嫌非法拘禁罪,陈家全、苏日力格、张法辉等10人因涉嫌故意伤害罪已于3个月前一审开庭,法院尚未宣判。
“非法截访者与国家背道而驰。法律自有公允,非法截访者及背后指使者必将受到法律的制裁。”陈裕咸四名子女说。
陈裕咸在有官方背景得科富良种场内检查稻谷的照片
政府下文的“红顶”场长
上犹,江西西南边陲的小县。
初秋季节,丘陵之间的盆地,水田星罗棋布,稻叶有些黄了,稻穗弯了,饱满的米粒快撑破稻壳了。看着这样的景色,农民笑开颜,可与水稻打了半辈子交道的陈裕咸再也看不到了。
陈裕咸,1976年从江西共大(江西农业大学前身)上犹分校农学专业毕业后,去海南一家水稻制种场担任技术员。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结婚生子后回到老家上犹,担任村集体的水稻技术员,种植着4亩多的水稻田。因为专业技术强,他成了当地知名的种粮大户。
1998年,上犹县司法局为支持农村发展,与东山镇丁坑结对子。司法局与陈裕咸达成共识,成立上犹科富良种场。
1998年12月11日,上犹县政府批复件显示,县司法局:报来《关于要求批准创办“上犹县科富良种场”的请示》收悉,经县政府研究,同意你局与丁坑陈裕咸共同创办“科富良种场”,有关手续及证照由职能部门办理。
陈裕咸成了场长,该场除水稻种植推广这个本职外,还要解决下岗工人临时就业问题。
“我爸从各地的水稻研究所引进种源,实验性试种,择优推广。也会与村民谈好,按照他的要求来种。卖种子的时候很忙,会雇一些下岗工人,平常就三四个人。”在子女们的记忆中,1998年至2006年的8年间,陈裕咸过着“三点一线”的生活:良种场育种、试验田种植、去邮局汇款买种源。
陈裕咸的长子陈维树至今保留着很多单据——陈裕咸卖出种子后,都会详细注明卖给了谁,并做台账注明水稻长势如何。
上游新闻通过多个渠道证实,随着科富良种场步入正轨,很多农户主动找陈裕咸购买水稻种。在此之前,这些农户都是在农业部门下属的种子公司或门市部购买种子。
陈维树介绍,2000年以后,陈裕咸经常去外地种场考察。考察回来就和他说,外地的种场发展很好,他要发展壮大自己的农场,替政府分忧。
1998年,上犹县政府批复同意司法局和陈裕咸成立科富良种场的文件。
至今无定论的售假案
2006年9月25日,是陈裕咸人生的分水岭。
那一天,上犹县公安局传唤通知书记载:陈裕咸,现传唤你于2006年9月25日10时到上犹县公安局治安大队接受询问。
当晚,在深圳上班的陈维树接到家人电话说,父亲去了公安局就没有出来。次日,从深圳赶回上犹的陈维树去公安局询问原因时被告知:案件正在办理,无法透露案情,人已被刑拘。
9月27日,陈维树委托江西南芳律师所律师刘天高代理此案。授权委托书显示,陈裕咸涉嫌生产销售伪劣种子罪。
当时的陈维树一门心思想着让父亲免于牢狱之苦。一个星期后,他缴纳了一万元取保候审金及5万元“补偿款”。
一段律师刘天高与陈维树的通话录音显示,因农户购买陈裕咸种子后出现减产,公安机关代收5万元,补偿给农户。
“这5万元,是我把我爸房子抵押给银行办下来的贷款,当时通过信用社转账到公安局的指定账户。”陈维树说。
陈裕咸被取保候审后,陈维树问他:“公安说你卖假种子。”
陈裕咸坚持认为,从哪买来的种子都有记录,减产是因为种子变异导致的,这是推广中遇到的正常问题。再说,每个提供种源的单位,都白纸黑字写着,如果出现减产,他们都会赔偿。
被取保候审后,陈裕咸多次去公安局打听案件进展,以及5万元钱怎么赔的?可一直没有获得明确答复。
陈维树说,如果售假案情节较轻,公安机关不追究刑责,那应该书面告知他们。如果售假案情节严重,公安要移交给检方,进而向法院起诉。
“我父亲现在都死了,到现在公安机也没对售假给个说法。我们不知道是谁报的案,但可以肯定的是农业局的人去了减产农户家中调查。”陈维树说。
2006年9月,家属委托律师担任陈裕咸涉嫌生产、销售伪劣种子案的授权委托书。
失去联系的陈裕咸
2007年10月初,被取保候审已满一年的陈裕咸,开始频繁向上犹、赣州等多部门反映自己的情况,但均无结果。
时年52岁的他,膝下四子女都已有稳定工作。孩子们都认为父亲反映此事不值得。
“就是6万元的事,跑来跑去,麻烦。我把他接到了南昌,跟我过。”陈裕咸四子陈维斌说,2009年到2015年,陈裕咸随其在南昌生活。虽然子女们都不主张父亲上访,但这6年间,陈裕咸在南昌时会背着他们向有关部门写信;逢年过节,陈裕咸回上犹时还会向相关部门反映。
陈裕咸坚持认为:他是一个种子技术员,说他卖假种子,一定要个说法。要么有罪判刑,要么无罪恢复清白。
2016年,陈裕咸回到上犹随大儿子陈维树生活,“因为人在上犹,反映的次数又多了起来,劝不住他。”
2017年6月1日,陈裕咸的爱人发现陈裕咸离开上犹了,“第一天给他打电话,他说在赣州办事;第二天给他打电话,他说在火车上到了南昌,我以为在老四家;第三天给他打电话,他说在北京的一个远房亲戚家。我有点懵,我怀疑他跑去北京上访了,只好让他保持电话联系。”
6月4日晚,陈家人发现陈裕咸再也联系不上了。多方寻找无果后,他们在上犹报警了。此外,陈家人合计:陈裕咸可能去北京上访了,碰了壁,自然就回来了。最坏的结果,就是被政府遣送回来。
直到6月20日,陈家人终于找到了远房亲戚的电话。远房亲戚说,“你们父亲6月4日就从我家走了,再也没有通过电话。”
知道这个消息,陈家人炸了锅。
6月22日凌晨,陈家人正在收拾行李准备去北京找人,他们接到了北京警方的电话,“在北京发现一具无名尸体,疑似陈裕咸,需要家属前来认领。”
微信聊天记录显示:6月4日下午3时54分,上犹县东山镇干部收到了陈裕咸当日被“信息员”在北京拍下的身份证照片。
陈裕咸的最后8小时
因殴打现场混乱不堪、加之该案庭审时12人相互指认,上游新闻记者通过多个可靠信源,尽可能详实还原陈裕咸被截访到死前的8小时:6月4日下午3时许在北京西站被截住,至晚11时许在北京大兴没有了脉搏。
6月4日下午3时许,在河北邢台参加朋友葬礼的牛力接到了信息员“老鲁妈妈”的电话:有个赣州上犹的访民。接着,“老鲁妈妈”通过微信把陈裕咸的身份证照片发给了牛力。
牛力先是通过微信将照片转给了上犹县信访局局长赖学文,后又给赖学文去了电话询问。赖学文收到照片后,与责任单位东山镇的干部曾凡洧、骆跃清进行了协商。
下午4时许,赖学文给牛力回了电话,陈裕咸是上犹的访民,将他截回。很快,牛力给牛铁光派“活”:与“老鲁妈妈”联系后,安排人去接陈裕咸。
张立阳一行人等开车去了北京西站,硬拉陈裕咸上车后,张立阳使用类似于警棍的器具对他进行了击打。北京西站附近属于闹市区,为了掩盖车内声响,车内音响声音调的很大。
此时,距北京西站7公里外的丰台望园路,陈家全、苏日力格等人已在等陈裕咸的到来。不久,押着陈裕咸的车抵达望园路,因陈裕咸极力反抗,12人犯罪团伙中除牛力、牛铁光等二人外,其余10人均动手打了陈裕咸。施暴地点既有车内、也有望园路小巷中,方式有胶带封嘴、绳捆手脚、鞋塞嘴巴。案发后,大兴警方提取了指纹,在胶带上找到了苏日力格的指纹。
离开望园路,陈裕咸被带到了大兴西红门镇,在一片废墟上,再次遭到殴打。
遭殴打期间的晚8时许,陈家全给牛力去了电话:陈裕咸不配合,打了他。听到此消息后,牛力又给牛铁光去了电话,让他稳住场面。
此时的牛力已从河北邢台赶到了山西阳泉,他前妻的母亲要在6月5日办寿。
晚11时许,牛力接到了电话:陈裕咸已经没有了脉搏。这时车上有司机陈家全,以及“保安”张法辉、郭林鋆、懂点医护知识的陈云等人。
接着,牛力在电话中授意他们将陈裕咸送到了医院。不过,又过了一会,牛力再次接到电话告知说人没了。此后,警方提取的指纹显示,担架上留下了郭林鋆的指纹。
被送到医院的陈裕咸,被医生发现已无生命体征。院方向大兴警方报警。
事发后,牛力曾让2014年参与过非法拘禁的陈家全“扛”,不过陈家全说,我没有打人,我扛不了。
北京市公安局对陈裕咸被伤害致死的鉴定意见通知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