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福为他卖掉的20只羊,也去上访了
带着全家和羊一起逃亡
51岁的王锁成也采取行动了。 10天限期逼近,他带着媳妇、儿子和他们的羊,突出重围,跑到蒲县外的深山里躲了起来。
在太阳升起来之前,一家三口赶着160只羊浩浩荡荡地出发了,目标是此前选定的临汾市尧都区河底乡的靳家川一座没有人烟的山,距此处四十里地。在一个先后圈养过孔雀、牛、鸡的几平米的水泥板搭的房子中,他们扎下灶台,铺上床板,开展生活。
阴历六月的雨绵绵不绝,空气中弥漫着孔雀、牛、鸡的粪便的混合味道,王锁成一家凄凄丧丧,成天咽不下饭。房顶铺了一层塑料布,仍挡不住雨水淅沥沥下在屋子里。白羊也淋成了黑羊,耷拉着耳朵,扑棱着雨水,不肯卧在泥潭里休息,眼神涣散,溃不成军。
人水土不服,羊也不服,它们拒喝混着泥巴浆子的雨水,任自己一天天虚弱下去。四五十只羊上了火,拉稀、流鼻涕、起口疮,眼睛被眼屎糊得睁不开。王锁成一家每天开着柴油三轮车,下山拉水给羊喝,在陡峭的山路上翻过一次车后,他们每次都抽一个人出来站在车头压着,朝山顶跋涉。王锁成及家人日日辛劳,及时抢救,只损失了一只羊。
碾沟村的文成同样带着羊逃了。不像王锁成一家三口互相照应,他孤身一人在雨水里熬着,艰难度日。由于没有任何信号经过他躲藏的山沟,他只好每日爬到山顶上拨电话,探听情况。如此维持了18天,身体和意志都熬不住了,就地卖掉了大半成年的羊,带着余下的悄悄潜回了村里。
蒲县的这个夏天,养羊户们终日惶惶,他们失去了生活的依傍,也失去了安稳的心境,在微小规模的反抗之后,他们所做的只是等待,等赔偿,等补助,等活儿干,等得望眼欲穿,直到清理得干干净净的山上又迎来了羊。洒在山间雪花一般,它们安详地吃草啃树,无人逼迫,光明正大。原先扛着没卖的养羊户,又赶羊出坡了,带羊出逃避风头的,也陆续收到安全信号,归来了。
1个月零7天时,王锁成带领家人和羊群踏上归途。几个月后的这个傍晚,他抱着胳膊,在羊圈外探头望着自己的财产,一只好脾气的奶羊率先向它的主人走来,其余的短暂观望后,也陆续靠拢过来。王锁成露出宽慰的笑容,“说受点苦吧,羊还在。倒是羊还在哩。”
怒气正在悄悄地转移
没有人能说清政令是在哪天中止的。一种说法认为是在县委书记调任之后。“头一天走了,第二天就不撵(羊)了。”一个农民摆出证据。另一种说法认为在媒体报道后。张艳芳在网上的帖子引来了记者报道,报纸登了,中央7台播了。新任县委书记薛凤奎接受了《人民日报》的采访,承认“部分工作人员执行政策有偏差”,限羊政策缓和了。
事情至此起了微妙的变化——卖羊的农民对不当政策的怨气,变成了对不当政策没有彻底执行的怒气。政策不公平,但政策的中止造成了另一种不公平——农民之间的。有人咒骂,说早知如此,当初“割头都不卖”。 “撵的一个也不让剩,老百姓也就没有话说了。现在是卖的卖了,没有卖的现在光明正大的。”卖了198只羊的武德玉反问道,“这水土流失不流失?还不是照样流失。”
“人家有人,它是这问题。” 李银奎指出重点。“有人”意为“有关系”,也说“有腿”。他们愤愤不平提到几个名字,“放羊放得喜滋滋的”。“有钱的不卖,有权的不卖!”一个养羊的妇女被这种集体讨伐的氛围感染了,喊口号似的说。她的即兴总结得到了在场农民一致的附和。
63岁的小原子村的赵明是被众口一词判定“不知道县委还是公社里有腿的”。 2万7千只羊,在此次专项整治之下,剩余三千只,赵明的羊位列这三千之中。听闻了背后种种说法的赵明在屋里急切反驳,吼开了,“绝对是胡说!咱有什么人呢?”他声称劝过那些人,“你就说,‘赵明不卖,我就不卖;赵明卖了,我就卖。’”如今只怪他们自己没顶住。
他鄙视这些说人长短的农民,尤其看不起接了几个电话就被唬得卖了的。 “打个电话怎么就吓死你了?这是和平年代。过去在旧社会,你们就当叛徒去吧。”
他指出,问题关键不在于“有腿没腿”,而在于他扛住了,别人没有,也在于他能说服人,别人没有,还在于他跟别的养羊户本来就不可同等对待。“我们是在搞科研哩,在这儿培育新的良种着哩。” 他声称他的羊场是县政府批准的白绒山羊良种场,位列蒲县的十大龙头企业。
2008年也禁牧限羊,他被逼着卖了300只,“那会儿比这紧哩。我损失21万,我找谁去呢?”林业局的人坐在羊圈门口打牌,拿锁把一个个羊圈锁死了,不让羊出圈。赵明拿了斧头就把锁砸了。当年的愤怒不知如何消散的,面对又一轮限羊令,赵明自称通过讲道理就顺利应对了过去。
在他的描述中,道理纷纷奏效了。镇上相关领导来了,他没请他们上炕,而是不客气地任其贴墙站成一排,听他讲培养一个好品种如何不容易,听他讲如何把“我整个青春、我的一生全倾斜到这上头”等等。他建议,“现在不是时间,到秋后让老百姓形成一个自觉行动。”按照赵明的说法,对方“口服心服,都高高兴兴地走了”。他也按照承诺,在9月里,卖了100多只羊。剩下的他也打算陆续卖了。
蒲县境内遍布植被稀少的土石山和黄土沟壑。草木、房屋、牛羊们终日蒙着一层灰褐色的沙土,连人的面貌也是。赵明在这些农民中显得与众不同,没有受损的的财产支持了他的快乐和信心。
人人哀叹没有出路时,赵明却说挣钱的地方多的多着哩。“我没有给你胡传播,我全传播的正能量。”他随意举了几个例子,指着门前沟下那棵枝干宽阔的山楂树,说可以办饮料厂。养鸡、养蜂、办果园都在他的描述中显得前景光明。
并不是每个养羊的农民都与赵明一样信奉强者哲学。他们更多地提到自己如何不能,抱怨着,“老百姓就是可怜,能有什么办法,可怜了就没有办法。”病痛、衰老、残疾如此等等,都是实情,但赵明认为这也是主观意志的问题,赵明媳妇一边收拾着灶台,一边倾诉她家掌柜如何能吃苦。下一个月的雨,他就能在山上站一个月,晚上给他洗脚,雨鞋一歪,“哗”的流一地。肌肉萎缩了,一个腿粗,一个腿细,一整晚都暖不热。赶上雷雨天,羊被惊得四处乱窜,一个腿粗一个腿细的赵明就得满山地撵羊。
四年村民小组长的履历让他对农民素质感到灰心, “可气,可悲,可叹,可怜,还可恨,我就给你总结这个。”他曾试图带领村民种植葡萄,失败了,建养猪场,失败了,打水坝,历尽艰辛,也失败了。为了30块钱,村民打得不可开交。“心凉了的,这个老百姓,也是扶不起。”
至于为几只羊上访、告状,他认为是不顾大局、不明事理。“幸福蒲县、美丽蒲县、宜居蒲县,成天电视上那么讲,怎么讲的呢?(放羊)都把山上成了土光光的了,怎么能好呢?人和自然要和谐。”
▲赵明和他圈中的羊
关于羊的不同意见
蒲县乔家湾镇曹村的造林大户杜瑞卿,是极少数公开对限羊令拍手称快的人。“那羊禁得轻。”他说。若非十年前乐观地估计了政府禁牧工作的成效,他也不会轻易包下一千亩地满怀希望地栽树。如今,一看到放牛、放羊的,他“眼前就发黑”,“破坏力特别特别地大。”
现在林子里长成的树,都是栽到第4遍以上才活下来的。由于羊和牛的存在,他栽下的一万多棵柳树遭受了灭顶之灾。白皮松死了,刺槐也没幸免。看到灰绿色的树皮给山羊剥得干干净净,筷子似的插在地里,杜瑞卿下决心搬到山上,镇守自己的财产。
他安了17个摄像头,试图威吓住羊和牛的主人。一个他制作的“闲人免进”警示牌子也是同样如此用意,意识到农民大多不识字,他在上面加上了血红色的骷髅图案。日复一日,他跟羊或牛的主人斗争。被逮住了,农民也不以为意,嚷嚷“不是故意的”。他频繁地召唤护林员,迫使其履行职责,“那护林员好像是我指挥的一样。”
羊卖了,杜瑞卿的安稳日子没好过几天,牛出现了。上千斤的身躯在林子里走过,“一蹄子踩的啥也没了”。他在山上养了鸡,寄发财希望于悉心研发的富硒鸡蛋,但鸡也不得安生,庞然大物一来,“那鸡往死里飞”。
在与牛和羊为期十年的较量中,杜瑞卿屡战屡败。再次出现的羊,让他心灰意冷,他想,自己这辈子差不多完了,翻不了身了。“我就是栽到牛和羊手里去了,毁就毁在那儿了。”
如今限令过去了好几个月,羊引发的怨恨和争吵还在继续。带羊藏在村里的文成仍然谨小慎微地生活着。
他让口路边的羊圈以空荡的面貌示人,逢人便说“卖了、卖了”。他不愿意展示他剩余的羊,但领头公羊脖子上清脆的铃铛泄露了它们的位置。那是场院角落里的一间黑乎乎的窑洞,羊儿们瞪着或垂着忧郁的眼睛,哼哼唧唧,互相摩擦着。它们中年长一些的,随主人出了趟远门又回到了原地,而在这轮风波中新降生的,还尚未见识过宽阔的河滩和陡峭的山地,它们不怯生人,支着柔软的耳朵,带着一丝惊奇与人对视。但他们的主人,却仍然处于警备状态,害怕来路不明的陌生人靠近他不慎暴露的财产,警惕任何让羊和他自己再不得安生的不确定因素。
蒲县的乡村里传播着一种成功学,说这回限期卖羊,胆大的扛过去了,胆小的卖了。“胆大”是对文成、王锁成这样的出逃者的恭维。但如今,出逃者们也感到苦涩——因为那些没躲没藏的,如今也度尽余波,毫发无损了。“白受苦。”王锁成摇摇头。
电视上是另一个世界。黑色的羊群在5000亩的青翠山坡上自由踱步,无人驾驶的飞机在羊群上空悠然盘旋。至于是外国还是外省,王锁成没记住,但那无疑是另一个世界了。他不禁羡慕起那个世界的养羊户来,也为他的羊羡慕那个世界的羊。
▲卖了262只羊的武林喜
▲王锁成家的羊
原标题:岁月不饶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