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克中：马克思的共产主义理论为什么也是空想

马克思的共产主义理论为什么也是空想
——兼答梦铃女士
郑克中(山东社科院经济研究所研究员)
梦铃女士给我接连写来许多邮件，表明了她对马克思、毛泽东构想的那个公有制社会和他们本人的坚决信仰和崇拜。这其实也代表了我们社会许多人的想法。他们认为，马克思主义的理论都是对的，社会主义走到今天是被一些人给搞坏了，脱离了真正的马克思主义。用俗话说，就是“马克思的经，都是真经，可惜被后来的歪嘴和尚给念歪了”。真的是这样吗？
人类关于未来社会的构想——天下为公，世界大同——早在两千多年前就有了。中国古代典籍《礼运·大同篇》就是古人对共产主义社会的一个朦胧想象：“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可惜它没有提出所有制问题。“为公”与“公有”还不是一个概念。古希腊则有《理想国》。作者柏拉图认为社会斗争产生的原因就是因为财产有“我的”和“非我的”之分，改造社会，当然首先就是要把人的关于“我的”和“非我的”的界限抹掉，于是就提出了财产公（共）有制的主张。柏拉图的财产公有彻底到必须共产和共妻，因为家庭是培养私有观念的巢穴。社会发展到16世纪，托马斯·摩尔的《乌托邦》正式登场，拉开了人类至今仍未停歇的对共产主义社会狂热追求的序幕。继摩尔之后，还有康帕内拉《太阳城》，埃迪耶纳·卡贝《伊加利亚旅行记》，马布利 《论法制和法律的原则》等，然后是圣西门 、傅立叶、欧文三大空想社会主义者，最后是马克思、恩格斯，把这种理想即空想发展到了巅峰。
马、恩之前的所有空想者，都只是“空想”了一番，并没有实际行动，也没有号召人们起来行动，只是诉诸道德说教。只有欧文先生用自己的钱，搞了一把小实验。在他成为大纺织厂主之后，就花3万英镑，带着自己的四个儿子，到美国印第安纳州买了一块地，建立一个“共产主义新农村”（新和谐公社）。在这个新农村中，凡是愿意加入者，来者不拒。由于欧文的名气和他所宣传的共产主义新农村的美好前景，这个实验甚至吸引了美国的许多社会名流前来参加，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新农村中的人，没有私产，不信宗教，没有固定的家庭关系，两性自愿，好，就合，不好就散。大家共同劳动，各尽所能，各取所需。但这个共产主义新农村只坚持了不到四年就垮台了，欧文悻悻地返回了欧洲。
这么好的一个理想王国，美国政府也没有打压它，美国社会也没有歧视它，怎么就失败了呢？原来就毁在一个“自由”上。这个“共产主义试验田”实行生产资料公有，民主管理，人人参加劳动，所有的人一律平等。它有农场、果园，还有工场、机械厂和学校、幼儿园。新村共聚拢了800 多人。参加者来到这里是为了享受物质自由获取、性自由结合，浪漫派对的，可劳动创造财富的时候，却没有人想真正地自由出力了。绝对的平均，泯灭了人的创造愿望和生产动力；性交自由，那些俊男、靓女被包围、追逐，“丑男丑女”，就被晾到了一边，他们心里怎么平衡？财产姓“公”了，也为一些人的多吃多占创造了条件；还有，民主管理，怎么管理？由谁来管理谁？大家发生意见分歧相互无法说服时，听谁的？虽然有规章制度，但种种矛盾、不和谐却不断产生出来。最后，这个“和谐体”终于无法和谐了：生产出来的财富越来越少，内部矛盾越积累越多，美好的日子越来越窘迫，激情消退，大家还是树倒猢狲散，重归于原来的世界为好。我感到遗憾的是，到现在没有看到关于这个实验的详细的调查报告，这是人类社会科学研究的一大缺憾，或许西方有，我们没有翻译过来。
马、恩不服气，他们对欧文的失败不屑一顾，因为他们根本就看不起在资本主义外部环境包围之中的那个小小实验。他们认为欧文失败的原因就是太小了，他们要玩大的，让全世界一起来玩。据他们自己说，他们发现了可以把人类成功送达真共产主义而不是空想共产主义目标的路径、手段，但这对人类来说可能是暴力的、流血的、痛苦的一个过程。但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所有的牺牲都是值得的。这就是挑起阶级斗争，进行无产阶级革命。革命成功了，就可以获得政权，然后成为统治者，然后就可以对一切妨碍走共产主义道路的人进行专政，该杀的杀，该关的关，该流放的流放，该戴上各种帽子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的，都戴上帽子。然后，……在经济方面实行国家的统一计划经济，一切财产收归国有或公有，实行集体劳动制度，吃食堂，后来饿死了人，又把食堂取消，但所谓的按劳分配，农民拿工分，工人八级工资制不能改变，一坚持就是几十年。人类在空想社会主义和马克思的科学社会主义理论鼓舞下，先有巴黎公社，后有列宁、斯大林俄国革命、东欧国家的革命，毛泽东领导的中国革命，胡志明领导的越南革命，金日成领导的朝鲜革命，卡斯特罗领导的古巴革命，波尔布特领导的柬埔寨革命，等等，成为了地球20世纪最惊心动魄和不忍回顾的一段历史。
青年人可能不知道这段历史，面对当下中国种种让人愤怒不已的社会现实（这都是马克思们当年极其仇恨、诅咒的现象），和一些别有用心人的蛊惑宣传，于是就凭想象认定，毛泽东时代没有阶级，没有贪污腐败，大民主，群众可以斗官僚，给他们戴高帽子游街，大家收入都一样，都平等，还是从前好，共产主义理想好。甚至把学校关门，学生斗老师，然后被人轰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都说成“无悔的青春”，“激情燃烧的岁月”。大家又看到从前的红卫兵现在当上了国家领导人，无限风光，但大家忘了，他们只不过是红卫兵中的寥寥数人而已。我猜测1600多万的下乡知青，现在能来到网络上诉说诉说自己不幸经历的人恐怕都没有很多——因为我极少看到他们关于这方面的真实发言。——也许没有这个条件和能力，也许正因为人生的诸多不如意，而陷于深深地自我责备之中，就把话语权交给了会编故事的那些文人。
话说远了，还是回到咱们的主题上来吧。共产主义运动的失败，不是偶然的，也不是像某些人所幻想的那样是暂时的，还有东山再起的希望。我可以打赌，中国是不是会走回去，我不敢保证，但苏东永远不会再回到这条道路上来了。共产主义的失败之所以是必然的，因为从理论上看，这就是一个荒诞不经的剧本，根据这个剧本也就不可能排演出一出好的剧目来。也可以说这是人类进化过程中进入的一个歧途——是一条不折不扣的邪路，一出让人类永远不会忘记、刻骨铭心的悲剧。中国人到现在还没有觉悟，所以还得把一些常识不断地唠叨唠叨。
共产主义理论的创立者，否定私有制，提出所谓共产，以为共产了，没有了私有，贫富差别就消失了，人人就都平等了，吃一样的饭，穿一样的衣，哪里还会有争夺和勾心斗角？他们不知道，私有制是人类迄今为止所有文明赖以建立的基石，不管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没有私有制，就没有人类今天的一切。
从人的本性上来说，私性，是人的本能，人天生就是为私的。公性，即为他人，为大家，为社会，是建立在人本能即私性基础之上的一个“社会理性”。什么是社会理性？就是人后天从社会中获得的一种认知、意识，不是与生俱来的，是学习、浸染获得的。因为社会是一个整体，是许多人组合在一起形成的。人，组成社会了，社会也就具有了自己的发展目标。但每个人又都是自私的，怎么才能让这许多自私的人和谐地共处一个集体之内，同时还要形成一个力量去对付大自然和种群外其他力量的挑战？这就需要培养出能够维护族群生存和活动的社会意识。我在《论人性》文章中举例子说，孔融让梨，就人的本性来说，孔融肯定喜欢拿大梨给自己吃，这就是为私，人的私性；但从社会整体考虑，却要求所有的人，都主动去拿小梨，把大梨让给哥哥，让给别人。人都这样做就符合了社会的目标。这就是社会理性。社会把这样一种理性观念传授给大家，让大家都去践行，甚至于形成下意识。当然，集体存在，发展了，个人也就存在，也就获得了发展。
社会是如何把社会理性即“公性”灌输给它的成员，并让他们付之于行动的呢？两条途径。一条是惩罚，一条是奖赏。惩罚，就是用道德和法律手段，让人必须遵守某些行为规定，不能无条件、肆意地为私，比如，不能去偷盗、抢劫、杀人、害命等，同时对于那些符合集体，符合大众利益的行为要给予各种奖赏，从物质到精神，从生前的关照，到身后的荣光，从自身，到子孙后代……让人在追求私的过程中，实现为公。怎么具体体现呢？我写道：“在现实生活中，为公、利他的实现，或是借助于个人的私，把私融入到集体的为公里面去；或者让私在追求为公的目标中获得体现。前者表现在人们对自己所依附团体、集体、民族、国家利益的追求。集体目标实现了，个人的利益也自然就包含在其中了。世界上所有家庭、单位、团体、部门、地域、民族、国家对外冲突的由起，都是由具有相同私利的人集合在一起，为实现共同的私利而进行的斗争。两个不同地域的人打起来了，为什么呢？很可能是为了争夺地盘，争夺水源；后者表现在个人对事业、人生目标的各种追求中。个人目标实现了，集体也就从中获得了利益。比如，社会中的各种发现、发明、创造，都是个人努力的结果，个人努力而使社会受益。可见，为公、利他，都不能离开私，究其本质都是私的实现形式罢了。”“人，都在为实现自身的价值而生存和奋斗。这是人生的意义所在。实现自身价值，就是为私，但这个为私，只要是社会需要的，对社会有利，同时也是为公。（原文个别地方有所改动）
所以，为私，不是罪恶，只有为私离开了社会道德和法律约束，才成为罪恶。同样，私有财产，也不是罪恶，只有在谋求私有财产和使用私有财产谋求更大利益的时候，突破了社会道德界限和法律禁忌，才是罪恶。今天的人类越来越明白了，如果人类社会文明程度是以人的解放和自由发展程度为标志的话，那么财产私有，就是实现这一历史进步的物质保障。很难设想，一个想自由发展的人，即想实现自身价值的人，而他的生存发展材料却掌握在别人手中，还硬说他获得了充分的自由发展空间和人生价值实现的条件，很显然这些都是骗人的。当你的口粮和户口本都掌握在生产队长和大队书记的手中时，你能感觉自己是一位自由的人吗？你能“自由”到哪里去呢？可能走个亲戚都不可能。让我们再退一步说，假如真有一个财产共有，管理完全民主的那么一个社会，是真的，而不是假的。个人在其中生存能“自由”吗？他要是想自由发展能做到吗？也不能。因为他没有可以独立自由发展的物质基础。大家都吃馒头，他想吃烧饼也不可能做到，更不用说别的了，因为他是被捆绑在一个集体里的。这里只有集体，没有个人。一旦出现独立的个人，集体也就瓦解了。这就是欧文共产主义实验必然垮台的基本原因。时代的进步，表现在所有改造社会的理论都在宣扬“个人的自由发展”是社会未来的目标，共产主义者也不例外，可宣扬者们恰恰忘记了自由发展需要的条件就是私有，就是必须打破那种笼统的公有或共有。连中国老式社会中的兄弟们都要分家，兄弟们为什么要分家？追求自由发展！
私有不是罪恶，可私有在没有规矩限制的情况下可以造成贫富不均，两极分化，从而导致社会动荡，产生罪恶。但是，这不是私有制的罪过，而是政府管理不善的罪过。私有制社会要想有序、健康地发展，离不开政府的调节和管理。为什么？西方经济学用一个这样的比喻来说明了这个道理：上帝在给众生发放命运纸牌时，就没有办法达到绝对公平。有人天生下来，就拿到了一副好牌，有人天生下来就领到了一副坏牌。有人英俊漂亮，有高智商，父母有很高的社会地位，有钱有势；有人相貌不扬，身有残疾，智商又低，家境贫寒，等等。按照这样的两个极端，如果社会不加理睬地让私有制在那里自由地发挥作用，那么这个社会也会失去公平和正义。“长袖善舞，多钱善沽”，有钱的会越有钱，没有钱的会越没有钱，地位高的都希望世袭，没有什么社会地位的又不甘心居于人下。当两级分化超出了一个社会容忍的界限，社会就会发生冲突，爆发革命，进行财产重新分配。中国两千年的改朝换代，其实就是最常见的财产重新分配手段。中国人不明白到底应该怎么做才能保证社会稳定发展，每个王朝都不停地在那里总结经验，寻找治世宝典，以便让自己的富有传之千秋万代，可到头来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只有资本主义明白了这其中的秘密，找到了解决这一问题的办法。这就是改变政府的产生方式——从用枪杆子到选举。政府的产生方式改变了，它的职能和目标就改变了。从前的政府是想方设法维护和“守住”一家一姓或一个集团的财富，不想与社会分享，而改变了产生方式的政府，就脱离了一家一姓或一个集团的控制，政府的目标就是着眼于社会的和谐发展与稳定，着眼于让社会所有的人获得平等的生存权利和与社会财富发展相适应的生活水平。所以这里面必须发挥国家政府的作用。国家怎么做呢？仅从经济方面来讲，不是来一个共产，来一个消灭私有制，要是那样做，社会就全完了，彻底倒退了，退回到原始或奴隶时代了，而是来一个调节。政府要充当一个社会利益公平的调节者，让富人为社会多做贡献，因为他们从上帝那里拿到了一副好牌；让穷人生活得体面，虽然他们拿到了一副坏牌，但也要生活得有尊严。这个调节做得是否成功，关键是看所有的人，即无论贫富，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是否从这个调解中获得了幸福感、生活的信心和工作创业的推动力。如果是，就成功了。这是唯一的检测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