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新长征出来后,每天做噩梦,想自杀
离开新长征的第一夜,赵小帅记起之前被学校收缴的书包里还有20元,他想也不想就去买了一包烟抽。
“其实就是强行控制出一个乖孩子。”陈静说。在新长征长达3年多的她,现在不再控诉对学校的不满,而是把愤怒矛头直指家长,“基本与爸爸隔绝了,老死不相往来”。
“刚出来的时候细声细气跟爸妈说话,不敢反抗,后来是压抑不住的愤怒,跟我爸拳打脚踢,用脏话骂他。”赵小帅说,从新长征出来第一周,他被检查出患有中度抑郁症、轻度焦虑伴随狂躁症,每天做噩梦,想自杀,“我爸妈常常半夜来我房间试探我还有没有呼吸”。
大多数学员一离开新长征就“翻脸”。蓝琪刚出来后曾向父母如实介绍,得到的回应是“别人都很好,就你特殊”。
3月25日,记者在武汉一家咖啡馆见到韩笑雪。她戴着帽子,鸭舌压得很低。一起出现的是比她晚几个月进去的蓝琪。二人在新长征结识,当年都是13岁,都曾为长发被剪而痛惜。
聊起新长征,她们看起来很轻松。韩笑雪说起她有两次没听到哨子声而害得所有人被罚时,哈哈大笑。蓝琪说,现在已离开几年,心态不一样了,如果是刚出来时,会说得越严重越好,“满满的怨气,跟反社会那样”。
3月31日,赵小帅和陈静带着记者重回新长征。已离开近1年的赵小帅,仍担心再见新长征“会让自己受不了”,特意找了一位男同学陪同。
新长征所在的江夏区五里界镇锦绣山庄,是占地600多亩的度假休闲区,离市区近40公里。放到武汉市地图上来看,相当于“郊区的郊区”。那天,有大人小孩在玩户外游戏,一群大学生在烧烤露营。
赵小帅和陈静对这里的一切记忆犹新:哨响拉开一天序幕,6点起床,跑操、洗漱、整理内务,上午是队列,下午是体能训练,仅有不到10%的学员在家长坚持下上文化课,晚饭后所有人在活动室写日记,晚上10点熄灯。
所谓的心理治疗是“面子功夫”。在新长征官网上的教授讲座、文艺活动,好几个月才有一次,“学校趁这个机会疯狂拍照”。一位来开讲座的老师对学员说“你们快要放寒假了”,韩笑雪使劲憋着,不敢笑出声——新长征还有寒假?连春节都是在这里过。
新长征的学费是半年3万元。学员们不能出去购物,只能向老师申请。“比外面卖的贵很多倍”,陈静说,最离谱的是有位学员曾用50元买了一个梨。
新长征规定进去两个半月后才能见家长。蓝琪趁教官不在,偷偷对母亲说:“这里每天都打人,赶紧把我接出去。”母亲不信:“看你平时照片挺开心的。”家长们不知道,照片是精心挑选的“开心时刻”,信是经过老师审核之后才寄出的。
在外界看来,被送进新长征的孩子是莫名其妙消失的。那个被罚得最惨的女孩跟赵小帅家离得很近,“初中她就不见了,不知道她去了哪”。直到2017年,赵小帅被学校叫去撕学员档案,他突然看到那个女孩的名字,再看家庭地址,确认无疑。档案上写着女孩的父亲认为她有“自杀、自残行为和心理疾病”。赵小帅出来后特地去找了那个女孩,女孩对其父亲说辞矢口否认,她已在认真备战高考。
离开新长征后继续学业的并不多。韩笑雪自初一起,先后被送进“特训”机构两次,“再也没有完整上过学”。
受访学员都说,他们不曾见过一个人因为进入新长征而变成“好孩子”。很多人会变本加厉地玩,少数人的改变则是随着年龄增长自然而然地对那些玩法失去了兴趣。
少年们与父母意志的反抗依然在继续,只是用了更含蓄的方式:赵小帅为了抵制当兵,偷偷在左手臂刺青;文清一人从家跑到武汉工作;蓝琪正在申请一所美国高校。
当然,也有父母对孩子表达过歉意。他们后悔在不了解新长征实际情况之下就把孩子送进去。
蓝琪觉得与5年前把她送进新长征时相比,父母的“意识形态”并没有变化,“始终觉得我达不到他们的期望”。现在母亲很少跟她讲话,父亲总是“上帝视角”地教育她,讲一些空泛道理,“没有冲突,也没有理解”。
赵小帅如今看起来很瘦。在新长征的半年里,他的体重曾经从96斤飙升至134斤,“每个人都会变胖、变黑”。
文清还记得她第二次从新长征出来,去朋友家玩,朋友竟没有认出她。当她自报名字时,朋友哭了,“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比起身体的折磨,写小纸条更让学员们感到恐怖:“动不动就让我们搬个小板凳,写最近听到的看到的所有”;“纯粹为了制造诡异和压抑的气氛”。
3月31日下午2点,太阳照在新长征的操场上。 “再有5分钟该起床训练了。”赵小帅对着空荡荡的操场自言自语。
3号楼前挺立着一棵树。他突然驻足说,这叫“过年树”,过年时树上的叶子全部掉光,开春了才长嫩叶。
对这些少年而言,新长征就像青春记忆里的一道疤痕,只能等待自愈。
当年离开新长征,蓝琪偷偷将一位好友写给她的一封信夹在内衣里带了出来。那位好友曾在她受罚时抱过她一下。信里的话,蓝琪至今还记得:“如果说世界是太阳照得到那一面,新长征就是太阳照不到的那一面。现在,你自由了,忘了这里,去看美丽的风景。”
--------------------------------------------------------------------------------
孩子变得听话就叫“矫正成功”?
“看了你转发关于新长征学校的文章,心情很沉重,爸妈当年的方式也许不对,但那时的我们真的没有更好的办法……希望你好好听话,不要再想之前的事,人生还很长,爸妈只有你一个女儿,我们真的非常爱你。”
4月7日晚,文清的父亲发给她一条长长的消息。
这是极少的愿意正面回应的家长。
回访时记者了解到,家长们态度不一,有的只是简单对孩子说“希望你放下过去”,有的索性不愿提及。
事实上,在明知这所特训学校存在体罚和人格侮辱行为的前提下,许多家长仍旧坚持把孩子送进去。因此,不少学员都至少是“二进宫”。
在自我意识正在形成、发展的青春期,打着“青少年行为矫正”旗号的特训学校让这些所谓的“问题少年”提早见到了世界的残酷一面。
有网友说,杨永信就一个人,而临沂网络成瘾戒治中心的学员那么多,为什么任其电击却不反抗?
同样,在新长征,教官和老师加起来最多十来位,过年时只有两位老师,但依然无人敢反抗。
我的受访者都告诉我,真正的可怕并非电击和体罚,而是维持其“统治”的那套秩序。
人群聚集的地方总会有规则和秩序。新长征有一种特殊到诡异的“层次感”:学员被分为新生和老生,老生中有那么一两位是“受宠者”,享受跟老师“出公差”的待遇;流动颇为频繁的老师和教官们,由一位中年妇女管理,而这位妇女年仅5岁左右的儿子,只要每次出现在学校,老师们都会陪他吃饭、喂他零食,这位妇女还会让小男孩到女生学员中挑两个陪他玩耍……
我的同事采访过杨永信的临沂网络成瘾戒治中心,当时他被一群家长团团围住,被要求删除照片。同事不可置信地问家长们:孩子就这么不可救药,一定要送来这里?一位父亲反反复复地叹气,能做的、能想到的,我们都尝试了。那些家长更愿意谈“治愈率”,他们还能举出很多真名实姓的“矫正成功”例子。
何谓“治愈”或“矫正成功”?答案很简单:孩子变得听话了。恰如文清的父亲当晚发给她的那条长长的消息,在表达歉意的同时,也不忘提及“希望你好好听话”。
把孩子当作“问题”来看待的家长
直面孩子的问题,而不是把孩子本身当作“问题”来看待——这些家长对此显然没有足够认识。
然而,所谓的“矫正”往往并不成功。
从新长征出来后,学员与家长的关系并没有得到改善。陈静决定与父亲“老死不相往来”;赵小帅对父亲“拳打脚踢,用脏话骂他”;2000年出生的文清如今一个人从老家黄冈到武汉做生意,有时候半夜起来处理文件,她总在想,绝大多数同龄人尚在父母的呵护下读书,而初三就被送入新长征的自己却独自经历了那么多……
就在文清的父亲发给她那条长长的致歉消息时,她的母亲给她打了一笔钱。“我妈让我不要资金都放在开店上,用完了就说,要买什么就买。”这已经是文清眼中,母亲的温暖表达。
他们羡慕那些看起来单纯快乐的同龄人,“家庭条件中等的,父母关系很健康,孩子从小被呵护得特别好”。
那种感觉,就像一个没有零食吃的孩子,看见小伙伴乐滋滋地含着棒棒糖。
应采访对象要求,韩笑雪、蓝琪、陈静、文清、赵小帅系化名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记者 向凯)
原标题:踢肚子、鞋刷抽脸、双手泡粪桶……又一家“豫章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