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事幼教工作24年后，刘春梅陷入困境。10月27日，湖北荆门市掇刀区公安分局以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将其拘留。
47岁的刘春梅是掇刀区人大代表，春梅幼教集团创始人，曾被评为“荆门市优秀园长”。春梅幼教集团旗下拥有春梅幼儿园等6所民营幼儿园。
《后窗》获取的荆门公安局通报材料显示，2012年至2017年期间，刘春梅以建设新幼儿园为由，动员幼儿园老师，通过开班会、家长会等形式，向幼儿家长承诺借款免学费或20%-25%的年利息，多次借款。初步统计，刘春梅先后借款682人次，共计借款金额3166万元，最后资金链断裂，无力偿还。债权人代表和刘春梅代理律师徐军燕估计，刘春梅的涉案金额可能超过5000万元。
从重情重义的“幼教明星”到被唾骂的“骗子”，刘春梅的“滑铁卢”折射了地方民办教育的运营和监管盲区。面对几百名家长的申诉，荆门市公安局给出“督促刘春梅制定3年还款计划”的应急回应。
(刘春梅向幼儿园家长借款12万元开具的收据。受访者供图)
人大代表的幼教扩张之路
今年6月，李艳红带着2岁半的儿子来到位于掇刀区的金色未来双语幼儿园报名时，收到一份幼儿园宣传单，宣传单显示，只要一次性交3万5千元给幼儿园，就可免一年7000元的学费，一年到期后幼儿园归还本金，如果交的资金超过3万5千元，除了免一年学费，超出部分按年利20%付息。
幼儿园工作人员告诉李艳红，园里327名学生，超过150学生家长参与了这项“优惠活动”。金色未来双语幼儿园隶属荆门春梅幼教集团，其品牌在当地家长中一直享有很高声誉，创始人刘春梅更是有口皆碑的好园长。
在幼儿园工作人员的游说下，李艳红一次性从积蓄中拿出10万元给了幼儿园。借款并无合同和担保人，和许多家长一样，李艳红只拿到一张红色收据，收据下方的借款人签名是刘春梅。
（2017年5月23日，金色未来幼儿园给幼儿家长发放的学费缴纳和借款通知。受访者供图）
刘春梅毕业于湖北沙市一所大专学院幼师专业，1993年，在前夫朱忠义的支持下，创办了自己的第一所幼儿园——黄土堰春梅幼儿园。
在春梅幼儿园担任园长期间，刘春梅多次自费到北京、杭州等地学习，将一线城市的先进幼教理念引入到春梅幼儿园，并且邀请专家开发教材，每个月请家长到幼儿园跟孩子一起上课，自己带头上公开课。
在荆门，春梅幼儿园的先进办学理念在当地获得赞誉。很快，幼儿园教学班扩展到10个，入园幼儿320人。
前夫朱忠义记得，经营春梅幼儿园时，刘春梅经常从早上6点忙到天黑。逢年过节经常有家长给她送礼品，但是她很少收受。刘春梅性格刚强，虽然和丈夫合伙，幼儿园的财务权却由她独自掌控。
春梅幼儿园的成功让刘春梅萌生了扩张的想法。2010年，刘春梅和合伙人朱翠兰一起在掇刀区商业中心创办了欧洲城邦梅兰幼儿园，这是个“贵族”幼儿园，注册资金1200万元。
两年后，刘春梅和另外两名合伙人又在掇刀区创办金色未来双语幼儿园，占股40%。2015年，刘春梅继续在荆门开疆拓土，一年内在城南新区创办两所幼儿园。这一年，春梅幼教集团正式挂牌，旗下幼儿园在校幼儿超过1000人，教职工112名。
2016年，刘春梅当选掇刀区第四届人大代表，在她办公室的墙上，挂着“荆门市优秀园长”等十几个荣誉奖状。当地荆门日报曾报道她的工作，“得到上级领导、同事、家长的一致好评。”
前夫朱忠义说：“她全心都扑在幼教事业上，性格豪爽，凡是跟她合作过的老师和家长都很愉快。”在他看来，刘春梅前期经营的三家幼儿园效益很好，每家幼儿园平均盈利200万元左右，加之刘春梅是个事业心很强的女人，因此她急于扩展幼儿园规模，显示实力。
（春梅幼儿园是刘春梅事业起步的第一家幼儿园。受访者供图）
开空白收据，老师动员家长借款
考虑到银行贷款慢、审核复杂，从2012年起，凭借广泛的人际关系和办学口碑，刘春梅开始多次向学生家长借款，实施她的幼教扩张工程。
家长刘丽在这一年的10月接到刘春梅的一个电话，对方告诉她，因为春梅集团要继续扩张建幼儿园，希望能再借3万元。前一年3月，刘春梅跟刘丽借过3万元，年利20%。“我认识的人里有三分之一都拿过钱给她，想着刘春梅是人大代表，应该不会骗我们吧。”刘丽说。
刘春梅手下的多名幼师职工成为她发展借款的重要助手，其中包括金色未来幼儿园的园长李某娟、现任春梅幼儿园园长熊某、小太阳幼儿园园长郑某惠等。
刘春梅将签了她的名字的空白收据分发给下属幼儿园教职工，并且分派任务，随后他们各自展开对家长的借款游说，并且从中获得大小不等的回报。
“刘春梅给我们老师下达的借款额是有任务量和奖金的，完成基本的‘免学费借款’奖金是300块，超出的按15%提成给老师。”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幼儿园老师说。
44岁的学生家长陈玲在当地一个建材厂当看门人，月收入950元，一家4口住在工厂老板租给他们的小平房里。
2015年3月，陈玲意外地接到刘春梅的电话，对方以资金周转为由向她借10万元，没有利息，一年后还钱。
陈玲认识刘春梅6年，对她的印象并不坏，“为人处事很大方，对孩子们也很不错。”一番犹豫之后，她最后还是答应了刘春梅的请求，瞒着丈夫，把自己近乎所有的积蓄借给她。
这笔借款最后放在李某娟的名下。陈玲的儿子现在已经离开春梅幼儿园上小学一年级，在幼儿园期间，班主任李某娟对他照顾有加。
“她（李某娟）说一个拉家长放钱，刘春梅给15%的提成，我看她以前对我儿子挺好的，就记在了她名下，但是借款人还是刘春梅。” 陈玲说。
《后窗》联系李某娟，她说：“这个事情暂时不方便回应”。
陈玲后来从其他家长那里了解到，儿子幼儿园班上55名同学，超过40个家长都通过老师借钱给刘春梅。
2016年，一年借款期限到期后，陈玲找刘春梅要钱，对方请求她再宽限一年，同时补签了一份有息借款合同。
这一年春节，刘春梅写了多张贺年卡，让一家水果店的老板开车到债权人家里送水果，陈玲也得到了两箱苹果。
在一个有402名债权人家长的微信群里，成员的群昵称都备注了借款金额，数额从1万到一百万不等。
2017年10月，刘春梅资金链断裂的信息得到确证后，被欠款的家长到春梅集团旗下多所幼儿园申诉甚至夜宿，当地警方派出多名警察维持现场秩序。
资金链断裂
从创办春梅幼儿园到2015年小太阳幼儿园开始运营，刘春梅旗下的多所幼儿园盈利状况都不差。“每个学校一年的盈利在100到200万之间，没有亏本的。”王喜说。他是刘春梅的会计，同时也是她的债权人。
2016年，刘春梅以450万的价格收购了梅兰幼儿园合伙人朱翠兰手上50%的股权，加上之前投资几百万建设的两所幼儿园，刘春梅开始出现资金紧张，从2013年开始实施的借款免学费政策的负面效应也开始显现。
“她为了借钱建幼儿园，把正在运营的幼儿园的利润基础抽掉了，拆了东墙补西墙，利润减少，利息越滚越大，最后把自己压垮了。” 王喜说。
在前夫朱忠义看来，“这就是她的性格，认定了要做什么就一意孤行。”朱忠义和刘春梅在幼儿园发展上存在严重分歧，2016年，他们选择离婚。然而，朱忠义还是先后借给她200多万，他的亲戚朋友都被刘春梅借遍，手机都屏蔽了她，连她的儿子都因为帮她借钱，至今仍欠着70多万元的债务。
10月25日，李娟收到刘春梅最后一条短信，刘春梅向她表示道歉，并告诉她目前正在转让幼儿园股份，希望再给她10天时间。事实上，被抓之前，刘春梅曾与广州思蒙幼儿园接洽，计划将手头三个幼儿园作价3100万卖给对方。转让事宜没有来得及洽谈成功，刘春梅就被掇刀区公安分局以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拘留。
（10月28日，家长们在梅兰幼儿园门口申诉要求刘春梅还钱。 受访者供图）
案件目前已立案侦查，掇刀区公安分局组建5个专班对刘春梅非法集资案件进行全面调查。连日来有家长债权人到当地派出所报案。春梅集团旗下四所幼儿园已恢复正常上课。
根据警方的通报材料，春梅幼教集团总欠债4183万。而根据律师徐军燕的初步估算，刘春梅的个人资产只有1000多万。
“目前还需要等警方进一步核实她名下的资产，完成刑事部分的审理之后，再由法院作出民事还款事宜。”徐军燕说。
实际上，类似案件也曾在广东肇庆发生过。
根据公开报道，2015年，在广东肇庆开了3家幼儿园的陈汉荣、刘晓君夫妻以每月2%的利息借款购买物业创办了新的幼儿园，后因利息缺口巨大，资金链断裂，无力支撑，最后选择投案自首。广东省肇庆市端州区检察院以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对二人依法批准逮捕。该案涉及借款金额高达1.7亿元,被害人多达440余人。
2016年下半年，陈玲检查出得了乳腺癌，化疗和巨额药费让这个原本拮据的家庭陷入了经济困境。刘春梅被捕前一天，陈玲打电话问她要钱，刘春梅反而向她要借1500元，并承诺30日将欠她的钱还清，陈玲无奈地挂了电话。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李艳红、刘丽、陈玲、王喜为化名）
原标题：人大代表集资数千万建幼儿园崩盘，近700家长受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