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理钊
如果以传统的标准看,史杰鹏先生的《户口本》(广东人民出版社2016年10月第1版,2017年8月4刷)称不上传统意义上的小说。首先,它没有一个贯穿始终的故事,有的,只是主人翁成长的片段式的回忆;其次,除了第一人称的叙述者“我”之外,也没有一个鲜明而又突出的人物。里面着墨最多的,是“我”的父亲、母亲;第三,也是这部书最大的一个特点,就是它高度的纪实性。作者在另外的一篇文章中说,因为出版了这部小说,文中涉及的,他的一些亲友对他很有些意见。尽管如此,这部小说,仍然构成了一个整体。构成其整体的骨架,是时间这一条轴线。所以,读过它,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我”在那个时代里的心灵成长过程。
对于小说的写法,史杰鹏有他自己的理解。他说:“同样一个故事,有一千种写法,效果各不相同,找准一个最佳切入点,作品才能成功。”(史杰鹏《最近一些事》,载2017年9月26日公众号“梁惠王的云梦之泽”)这一段话,也可以理解为史先生对小说创作技术的看法,即最适合小说题材的写法,最能达到阅读效果的写作技巧,就是最适合的方法。所以,《户口本》是一部有自己的个性的小说,片段组合式的写法,是其表现之一。
《户口本》的个性,还在于它使用了大量的南昌方言。作者说,这还是为了适合南昌之外的读者阅读,简化了方言的版本。可就是这样一个“方言简化本”,有些地方,也还是需要作者的自注,读者才能读得明白。有人告诉史杰鹏,她是一位在南昌落籍的外地人,现在正通过读《户口本》来学习南昌方言。但我觉得,南昌的方言绝非《户口本》中的这些。因为《户口本》中的人物,主要生活于南昌的两个地方,一是南昌城郊的金塔街,一是离城十几公里的城南乡下,也就是“我”父亲的家。而在南昌城外的其他乡下,一定还有另外的几种方言。“我”回到城乡下父亲那里,“一个大点的堂姐说:‘你不晓得,李家巷的话,才当真土。早晨困一下懒觉,屋里的爷娘就会揪到你的耳朵大叫:“妻(起)累(来)妻累妻累,居(猪)拖掉来的。”’”(六《城南旧事》)史先生为古文字学、训诂学及先秦两汉文献学家,对于中国方言的“十里不同音”,必定有自己的见解。我觉得,主要的一个原因,是中国人“老死不相往来”的生活方式造成了的。
在普通话日渐强势,正以浸物无声的力量,呑噬着方言生存空间的时代里,很少有文学家敢于用自己的方言来创作作品。印象中,我的一位同乡、作家刘玉堂先生,曾用临沂北部的方言,写了一部小说《尴尬大全》,读来别有一番味道。我觉得,如果没有驾驭语言、建构语境、营造韵味能力的作家,是不大敢于冒这个险的。而史杰鹏的《户口本》,恰恰因为南昌方言的使用,加之作者十分的坦城与高度的纪实,才使得作品有了一种特殊的魅力。这种魅力就是极具真实的生活细节与生活环境,配以作者特有的语言构造,使整部作品始终有着忧郁、伤感、自尊、不屈而又自卑的语境气氛。我不知道,如果全部使用普通话来写,会不会有这样一种效果。
《户口本》的时代背景大约在1970至80年代。从历史这一角度看,这个时期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特殊时期。在这一时期的前期,为极度扭曲变形后的时期,而后一个时期,则又是人们在矫正变形的时期。在这个特殊的时期里,“我”这个身份上居于城乡之间的人,从出生到成年—18岁—的经历,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精神经历,或者说这样一个时期,对于一个人的心灵成长,会带来什么样的影响,甚至是会塑造出一个有何样精神质地的人,确实是非常值得探究的。
说这一时期的整个社会,是极度扭曲变形的时期,基于这样几个理由:一是在社会结构上,以户口为形式,整个社会被人为地分裂成鸿沟巨大的两个部分,即城镇户口人与农村户口人。这种分裂,是全面而又彻底的,涉及到政治、经济、文化的诸个方面。生存于两者之中的人,不论是在物质上还是精神上,都有着巨大的差异。这种分裂,落到人的具体生活中,直接导致了生活质量的分野,以及文明程度的落差。而这种差异带给人的心灵创伤,是直接与彻底的。城镇户口人的高等人观念,与农村户口人的低等人意识,从正常的精神层面来说,都是心灵创伤的一部分。由此而造成的这种社会变形与扭曲,还体现在两者之间的摆渡上。如果一个人被人定为城镇户口人中的“坏分子”,那他就会被摆渡到农村,剥夺城市人的等级,以及由此而附着的特权;而农村户口人,要想摆渡到彼岸,那就要努力地表现为浑身通红的“积极分子”。而居于渡口的摆渡者,则掌握着标准与捡选的权力,似乎是基督教中的上帝,掌握着谁可以入天堂,谁只能下地狱的权力一样。
这种变形与扭曲,从《户口本》看,即使是在城市内,也还存着差异。譬如作品主人翁“我”诸枕石的户口,虽然也在城市,但却特别地标明“农村户”,这是因为他是城市郊区的菜农,虽然吃的也是农村人视为天堂待遇的“商品粮”,但不过是为真正的城镇户口人提供蔬菜的种菜者,城镇户口人所享受的分配的住房、孩子的入托、专门的学校等,菜农依然享受不到。可即便是这样,在“我”的家乡城南乡下,也已经是过着优裕的日子了。这种户口,虽然处在城乡二元制的夹缝中,可在真正的农村、农民面前,“我”仍有一种优越感。
造成社会扭曲与变形的第二个方面,是单一的、无所不在的红色意识形态的笼罩,或者说是全面的履盖。当然,这种笼罩与履盖是无差别的,不分城市与乡村。如果要精细地测量这种笼罩下的浸透程度,应当说,城市要甚于乡村。因为意识形态毕竟是沾粘在文化生活之中,对人进行浸蚀的。而城市的文化生活,相比于乡村要丰富得多,自然,其受这种意识形态浸蚀的程度就会深一点。“我”在金塔街小说念书。学校蒋老师为迫使学生做作业,在班里宣布:“以后不交作业,全部死爷(爸爸)。”可“我”突然想开个玩笑,就说自己没做作业。代替老师收作业的小组长就让“我”站到墙角,等蒋老师发落。“我一看不妙”,忙掏出作业,说自己做了。可小组长不答应了,“她正色道:‘你刚才说没写,你这叫欺骗组织,耍弄组织。’我说:‘开个玩笑麻。你想,蒋老师都说了,不交作业死爷,我敢不写吗?’‘你的意思是蒋老师很恶毒?’”(十四《金顺小学》)一个小学生便有这样浓烈的政治观念,这样上纲上线的思维判断,便可知道那个时代的意识形态对于人的精神创伤多么地普遍。
扭曲与变形的另一个体现,是单调单色的文化生活。《户口本》中的文化生活主要有三个方面:读小人书、看电影和听大人讲故事。在那个时代,前两者里的作品是政治管制的组成部分,所以,战争故事、革命英雄是不变的主题。而大人们讲的故事,因“我”生活中的大人,大多没有很高的文化,而整个生存环境,则又处于社会的底层,所以,除了政治说教之外,还有流传于民间的,尚未革除净尽的鬼怪故事之外,还有黄色猥亵玩笑等。
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时代里,那样的一个具体环境中,“我”慢慢地成长着。这种成长——“我经常一个人独处着”,如果按现在对于孩子的教育状况来说,几近于自然状态的成长,如一株乏人照料的小草,尤其是在心灵的成长方面,只能自己喂养着自己。到“我”考上大学,准备离开乡村,真正地捧上城镇户口,应当说“我”已是一个心智成熟的青年了。
从“我”在作品中所呈现的精神色谱看,其精神面貌是丰富多彩的,它有着孤独、冷静、敏感的颜色,有着自尊、善良、同情的色彩,又有着自卑、孤傲、理性的色调。作者在第三十八节《金瓶梅》中写道:“有一天半夜,我感觉有点不舒服,……已是晨光熹微,我望着窗外,……不远处一个工地脚手架静静地屹立,上面挂着几盏灯,正红艳艳亮着。却万籁无声,仿佛刚刚发生了核灾难,被人猝然遗弃。我站在窗前,凝神观看,突然百感交集,眼泪扑簌簌掉下,不知为了什么。”
在这样一个扭曲变形的时代里,却成长出了如此丰满的心灵。何以如此?这是我在读《户口本》思考的一个问题。从作品中,我感觉到,“我”在那样的时代里,之所以能够自我喂养出了如此丰满的心灵世界,得益于两个方面的精神滋养:一是原始的善性。儒家讲“人之初,性本善。”卢梭也说,一旦扪心自问,人人都能体会自己的善性,因为没有人不想求善。“我”在成长之中,对自己所观察的一切,时常以生命的体验去感受他们。作者写道,“我”曾看过杀牛场面:“牛牵过来,一壮汉光着膀子,双手握定铁锤,挥起朝牛头砸去。牛趔趄了一下,后退几步,又重新站定,眼泪汪汪地看着观众,仿佛充满委屈。……终于站不住,庞大的身躯重重摔倒,全身颤栗,瞳孔逐渐放大,含恨看着这个残酷的世间,陷入昏迷。牛的脾气真好,要是猪,早就哀啼婉转了。”(二十六《国庆节》)假期里,为了挣一笔钱去买期待已久的《红楼梦》,“我”便去金塔街村办的厂子里做临时工,“最可怕的是夜班,头顶上电扇不停旋转,它们不会换班,除非碰上停电。而停电,几乎是没有的事。我曾经为它们担忧,想想它们,究竟比我更苦。”(三十六《红楼梦》)可以说,在《户口本》的每一片段里,都有这样的心理活动。我想,这样的内心活动,正是“我”存善、保善、养善的过程。
在“我”的世界里,这种持续不断的善念,悄悄地成为了“我”内心世界里的自然法则。而正是这种法则,在不知不觉地修正着“我”心灵成长的轨迹,成为“我”的精神之树的根。
“我”的另一个精神资源,则来自于中国古典诗词。在自我喂养的过程中,“我”爱上了中国诗词,在到处找书读的过程中,凡是找到的诗词,都读过背过了。到“我”读高中,“我那时肚子里已经藏有上千首诗词,也觉得美得不行,但都是麻木地背诵。”(四十一《画画》)这些诗词,对“我”潜移默化的力量,在“我”是不觉的,但影响却是巨大的。它深深在培育了“我”的美感,并在不自觉中,使这种对于美的感知与感受,变成了自己的生活。“我”与女友一起郊游,“突然路边一大片黄白的小花吸引了我们,它们点缀在藤蔓般的绿叶丛中,颤巍巍地摇着脑袋,憨态可掬。……脑子里顿时飘出周邦彥的词《六丑》,……我低声背诵一霎之间,仿佛自己独自伫立于蔷薇环绕的山谷,浑不知今夕是何年,一缕自怜之意,油然而生。虽明知无聊,却也无法自抑。”(四十二《春游》)
当然,《户口本》是一部信息含量很大的书,因为种种原因,作为使那个时代扭曲变形的事件,以及这些事件所产生的扭动社会的力量,作者都只能以暗码的方式,镶嵌在了文本之中。而更多的,是作者把一些巨大的东西,拆解为各样的碎片,要么留一点线索,要么变换为一种隐喻,或深或浅地埋在了文字之中。所以,在读这部书时,只有经历过了的人,才会明白那些暗码的意义。而对于没有经历那个时代的人来说,则需要细心地“索隐”。之所以如此,也表明,作者发表这一作品的时代,与书中所写的时代,仍有相似之处。而这,也许就是我在读《户口本》时,留心看一看“我”,是如何在那一个时代之下,保养与保存下来一个丰满的“自我”的原因。因为,我们也许正面临着一个如何保持“心中要有光”的时代。
2017年11月2日
原标题:《户口本》:变形时代的心灵成长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