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作为新媳妇,今年第一次到河南许昌婆婆家过春节。刚回家的腊月二十九早上起来,就听婆婆说,隔我们两家邻居的一位老人上吊自杀了。怎么会自杀呢?是身患重病吗?婆婆说不是,老人快八十了,年纪大了身体会有些毛病,但也不是大病,平时看起来还是很硬朗的,人也很好,自己种的菜吃不完就给邻居送去,这样的老人怎么会自杀呢?后来听婆婆和爱人说了一些事情才明白。老人有两个儿子,都已成家,孙子也都十多岁了,两个儿子都在隔壁县城做生意,也在县城安了家,有了自己的房和车,剩老人一人在农村老家生活。平时两个儿子很少回来看自己的老父亲,即使过节也不积极回来。前段时间老人生病在县城住院了九天,两个人只是去看了几次,没有一个人在身边照顾他,而是让老人的三弟照顾。临近春节时老人就对邻居说,他会上吊死的,可没想到二十八晚上他就自杀了!原因就是两个儿子没有一个回来,而第二天就是除夕,也就是全家热热闹闹团聚的时候。
老人的自杀是来着气的,是做给两个儿子看的。在河南,老人自杀对家人来讲是一件很丢人的事,虽然大部分村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行为逻辑,但还是会在背后议论,这给自杀的家人带来了无形的压力!老人选择特殊的时间、以极端的方式离开人世,也就是在跟两个儿子堵气。除夕当天两个儿子被叫回来,临时买了棺材寿衣,当天就埋了,没有任何的仪式!作为一个外来的媳妇,没见过那个老人,可听到这样的事都会很伤感,爱人的感触更大,他在二十八的上午还专门去跟他聊天,老人的状态还是可以的,晚上就自杀了,直到第二天早晨才被发现!
这几天也听爱人说,这样悲惨的事情,这家并非是特例!老人弟兄3个,他是老大。老二70多岁,有3个儿子,都成家生子,建房、娶媳妇成家都是老二一手操办的。可三个儿子都不愿养自己的父亲,还把他撵了出来,住在老三家,跟老三挤在一所很破旧的瓦房里,这一住就是十多年。老二是比较乐观的,他自己还有劳动能力,生活得不好,但能顾着自己,没听别人说他要自杀,但三个儿子关系不好,没一个照顾,老人以后会怎样呢,真的很令人担忧。老三结婚晚,娶了寡妇,带个孩子,就跟了他,后来孩子大了,寡妇得病也死了,孩子就离开了他,现在也只剩他一人了,现在他也会说他自己迟早也会喝药死的!
大年初二晚饭后,本家的一个嫂子过来了,在里屋哭的厉害,一家人都在劝她,后来听爱人说,她在东边的一个废旧老房子里,哭着跟他打电话,没地方可去,就让她来我们家了!原来是儿子和儿媳在家跟她吵架,儿子还把把家里东西砸了,她没办法只能出来,大过年又不能去别人家,无助之下找到我们!嫂子只有这一个儿子,6年前结了婚,后来又有了孙子,也四岁多了。儿子和儿媳在郑州做服装生意,买了房也买了车,生活也算可以。可儿媳与嫂子关系不好,自孙子满月,儿媳回郑后,四年都没回来过,这期间,嫂子得了乳腺癌,做了手术,堂兄也有肺结咳等病,经常看病吃药。合作医疗制度在农村全面实现,大病并没有使两人过分贫困,两个人全靠一点土地和堂兄偶尔打工赚钱勉强过日子。无论是看病还是其他的,没有问儿子要过钱,也没想过问他们要钱花,只要他们生活好就很行了!几年没回来了,这次过年回来,嫂子和堂兄很是高兴。没想到,大年初二,儿子逗小孙玩,没注意逗哭了,儿媳大发雷霆,跟儿子又吵又骂,嫂子劝了一下,儿媳因陈年积怨,又开始针对嫂子吵起来。嫂子和堂兄待不下也只能出来,而我们也只劝,做不了太多。
二
看到嫂子的泪水,满头的白发,和消瘦的堂兄,在那无奈地坐着,两个五十多岁的人,却比六十多的人还要沧桑,从他们眼中看不到对生活的期盼和希望!想想刚自杀的老人与准备自杀的老人,生活对于他们真的竟没有一点盼头?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是什么样的情境让老人义无反顾的选择自杀,而不愿意“赖活着”呢?无一例外,这个老人的悲哀和痛苦都与儿子或者媳妇有关。身为父母,心思全部放在儿女身上,尤其是被寄予厚望的儿子。养老防老原本是一种想当然,如今却越来越不是理所当然的了。
有人会把这种情况归结为孝道的衰落,有一定道理,不过却还不够。传统上,代际之间的关系建立在三个基础之上,一个是“我扶你小,你养我老”的代际交换;另一个是伦理道德的文化约束;还有一个是代际之间长期共处,共同生存于同一个生活场景的现实约制。三个基础保证了代际之间稳定的相互预期,也就是农民们所说的,“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以父子为代表的代际之间相互依赖程度极深,他们的相互依赖虽然建立在亲情之上却不止于亲情,即父子之间还是一个互惠的利益共同体,任何一方的无为或退出都既损伤对方也损伤自己。
而今,代际之间的关系已经远远不同于以往。代际交换有了新的变化。以往的代际交换是一种建立在男权主义之上的父子交换,妇女都依附于丈夫的价值,即,父母养育子女是一种恩情,而子女回馈父母是报恩,这其中并不考虑妇女的认知,父子之间的交换就能将代际关系平衡。而今家庭中的男权主义日益打破,儿媳妇参与到了代际交换之中,代际关系急剧失衡。很大程度上,所谓“啃老”,只是一种新的代际交换方式而已。儿媳妇对于代际交换的理解很不同,她们看问题的起点是自己的婚姻。在儿媳妇看来,老人帮助我们成婚,并且给自己提供家庭生活的基础(房子、车子、彩礼等),事业发展的起点(产业、工作、生意等),以及帮助年轻人顺利度过人生难关(如照看孩子、子女教育等),这才是父母对于儿子媳妇真正有意义的付出,父母这样的付出当然会得到儿子媳妇养老上的回报和感情上的满足。儿媳妇的这种代际交换要求成为了主导,不过很可惜的是,很少有老人能够达到这种程度。农村老人长期生活在物质匮乏的农村,经济能力有限,为儿子建房娶妻往往都已经达到了他们经济能力的极限,在身体许可的范围内帮助儿子照看孙子女也被认为是老人义不容辞的责任。做到这些,已经掏空了农村老人一生的精力与时间,根本不可能再满足更高的要求了。
然而,儿媳妇对于代际交换的认知就是错误、不道德吗?也不一定。新一代的农民已经不再安土重迁,满足于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打工并不仅仅增加了农民的收入,也让农民见识到了优越的生活条件和富足的生活状态,让农民明白所谓田园生活只是“很傻很天真”,从而将农民拉入到了剧烈的社会竞争之中。所以我们就能理解,为什么过年回家的农民工那么热衷于炫富、争面子、吹牛?他们只是需要在这种相互竞争中肯定自我的人生价值。然而,基础薄弱的农民拿什么去参与到现代化的竞争之中?举全家之力(包括剥削父母)参与到社会化的竞争中就成为一个必然的选择。然而,老人并不一定理解年轻人的这种生活追求,在他们看来,自己含辛茹苦将儿养大,为他建房娶妻,照看孙子,却还是不能得到儿子媳妇的回报;并且在老人看来,儿子的生活已经非常“优越”,为什么他们会对自己不管不顾,让人心寒呢?代际之间的关系就因为彼此之间巨大的预期差距而失衡。老人的心完全放在儿女身上,他们的生活预期在于儿子;儿子媳妇的心却在外面,承受着社会性竞争的巨大压力,他们希望将老人也纳入到竞争体系之中,一旦不如愿,老人很快会被抛弃。
从未像今天这样,代际之间按照不同的预期来生活,亲情只成为了他们的一个交集点,彼此不同的生活轨道只会使得他们愈走愈远。在这个过程中,孝道没有了与其相符的社会基础,代际之间的理由都很充分,没有了关于彼此之间关系的共识,何谈孝与不孝呢?也许,今日老人们的悲哀与痛苦只能伴随着代际更替的过程而自然消失。
三
从社会心理层面来说,养儿防老是一种心理预期,平衡的代际交换之后的必然社会后果,是被以往的社会经验所证实的心理预期,也是一种社会共识。可问题是,随着市场经济的深入,打工经济的开展,商品化程度的加深,社会竞争的加剧,不同时代农民的生活目标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随之生活理念、生活预期也很不同,在此背景下,代际交换的模式必然要发生变化。目前的情况是,年轻人已变,老年人却依旧。老人再拿着养儿防老的预期来生活已经不再合适,其结果是引发了不少人间悲剧,这是农民为社会转型所付出的代价。
养儿不为防老,代际关系需要重构。农村老人们的生活何处安放呢?也许换种方式生存,换个理念生活,生命尚存美好。
在我看来,养儿防老意味着代际之间的互惠关系,为彼此负责的家庭观念。今日的社会事实已经告诉我们,我们不能为任何人完全负责,能为一个人负责的只有他自己,把自己经营好已经不错了,如果非得要我们为儿子的幸福抑或是父母的幸福负责任,显然每个人都已无能为力。所以,身为父母要明白,自己已经不能为儿女的幸福负责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而子女也已经不再是我们所希望所理解的孩子了,父母要做的只是引导子女祝福子女;身为子女当然不是要逃避责任,而是诸多社会事实我们无力改变,我们对自身的生存环境缺乏掌控能力,我们需要参与到社会性竞争中实现自我价值,我们也不能要求老人来适应我们,我们更不可能为了满足老人的幸福而放弃自我。尽管事实或者紧张或者缓和,呈现不同的样态,然而结构的张力是必然的。
如果农村的老人不再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子女身上,他们有考虑和经营自己的精力和时间,也许他们对于未来的预期就不是如此单向度了。老人也不必按照子女的生活来安排自己的生活,老人的生活该有自主性。老人不应该只是一辈子的劳作,一辈子对子女的期望,他们还要有自己的休闲娱乐,有自己的组织,有自己的人生目标,有自己的社会圈子。从这个意义上说,社会能够为农村老年人做的还有很多,比如成立老年人协会,倡导老人自我组织、自我管理、自我娱乐,建立老人自己的文化根据地,帮助他们建立范围更广的社会支持网,逐渐在农村社区中建构一片属于他们自己的精神乐园,让老人逐渐从对子女的预期和对未来的失望中走出来。同时,我们也需要改变年轻人惯于“啃老”的思维,告诉他们,既然不能按照老人的预期给予他们以回馈,那么就不要那么习惯于老人对于自己的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