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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老院高龄护工的挣扎 老人变多了自己变老了

日期:2023年10月28日 09:30 来源:时代周报 作者:傅一波


每2分钟,57岁的护工李泽茹会在几张病床上来回检查,看看那些老人。用她的话来说,有时候像“打仗”一样。

“战事”由老人床边的按钮打响。不论白天黑夜,只要铃声一响,李泽茹就得加快脚步来到病房。

刚到养老院的老人心不定,会在凌晨和她玩“狼来了”的游戏:隔一会儿就揿下按钮,见到李泽茹却支支吾吾说,“不小心碰到的”。

几次三番下来,她也习惯了。

她知道老人们是怕孤单。天色一暗,老人们会失去白天的活力,另一张面孔的眼里,满是渴求。他们没什么坏心,就想要护工在床边说说话。虽然他们大多口齿不清,只能用枯瘦的手拽着她。

李泽茹在这样的重复里,旋转了四年。

四年时间,她很少看到令人振奋的事,与之相伴的,是自己滑向衰老、参与别离。

别离带来的恐惧,让她想到自己的未来。

不知道是岁月的力量还是工作的压力,李泽茹感到衰老在自己身上越来越明显:腰肌劳损,还有高血压。她和被照顾的人,越来越像。

当别离、衰老和未来三重因素相互交织,她开始想未来:当自己老去,陪在身边的会是谁?

3年前,李泽茹还能见到一些新晋护工。2020年之后,新人少了,即便有,待的时间也不超半年,年轻人则更加屈指可数。

养老院面临的共同问题是护工的年龄偏高。根据2021年上海市养老机构护理员统计数据,50-59岁的护理员占比高达60.5%。

李泽茹说不关心这些宏大的叙事,“那是你们的事。”

她只知道眼见的现实:老人变多了,她也变老。

“我要走了”

陪伴是护工与老人维系关系的基石,这是83岁的宗白嬅教会李泽茹的。但情感建立后,最难接受的,是生命消逝。

原本老人占据的房间,咻得一下出奇地安静,只有床边和柜子里的摆着的物件,显出这里曾经有过生机。不过,2-3天后,这些东西也会离开,空出的床位等待下一位老人入住。

在宗白嬅离开前,李泽茹从未经历这样的分别。

2022年5月11日,她记得很清楚。当天清晨,洗漱完的宗白嬅说想吃蛋羹。这样的要求,李泽茹没觉得任何异样。在养老院里,不少老人在吃多了例餐之后,都会想要改改口味。护工们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会尽力满足。

李泽茹照做了,她还特意在蛋羹里加了几粒虾仁。

不过,没吃几口,宗白嬅就放下了碗:

“我要走了。”

“你到哪去?”

“没哪里,就是要走了。”

“过几天我回老家,给你带桑葚回来。”

宗白嬅没吱声。

李泽茹望了一眼,转身走向其他房间。等到半小时后,再次来到宗白嬅房间发现,她躺在床上不动了。

“脸上没有光,眼睛闭上了。”李泽茹叫来了院长和其他护工,一面检查宗白嬅的身体情况,另一方面通知家属。

宗白嬅走了。

抱起尚有余温的宗白嬅,李泽茹没吃上劲,她的腰肌劳损又犯了。

整理遗物的时候,李泽茹摸到宗白嬅枕头下的牛皮信封。信里说,如果有一天离开,希望李泽茹能帮忙换上她入院穿的那套衣服:深棕色的针织衬衫,灯芯绒长裤。

信封里还有2000元现金,宗白嬅生前反复说要送个红包给她,感谢她的陪伴。

谁也没想到是这种方式。

那封信把李泽茹拉回2020年6月,宗白嬅入院的日子:小脸、卷发,戴着有些发黄的褐色眼镜。她手臂很细,两只金手镯在手腕上摇摇晃晃——它和她互相陪伴,但又磕磕绊绊,像极了她的生活。

和大多数因疾病入住养老院的人不同,宗白嬅身体健朗,除了高血压之外,衣食住行节都能自理。她自觉孩子忙,不愿给家人添负担,主动提出来到养老院度过晚年。

为了让她在院内的日子过得安适,家人特意为宗白嬅选了双人间靠窗的床位。还搬来了一架电钢琴,放在阳光能照到的阳台,音乐是她自我抚慰的特效药,阳光也是。

最初,宗白嬅很少言语,按时起居、吃饭。直到1个多月后,李泽茹听到宗白嬅的房间里传出的钢琴声:

“如果你要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我……”旋律在养老院里蔓延,催化出的情绪比语言更有力量。

李泽茹循声走进了房间,和宗白嬅聊了起来。后来她知道,宗白嬅以前是大学音乐老师,这让喜欢文艺的李泽茹在闲暇时间,就会来宗白嬅的房间,和她一唱一弹。

无论什么年龄,情感关怀是人类无法否定的需求。

一天天过去,李泽茹和宗白嬅的感情也从桥墩一层层垒至桥面,宗白嬅不经意地在李泽茹心里放下一粒种子。

“你是我的人,不准离开”

入行之初,李泽茹对护工的定义仅是一份工作。

她是安徽人,是姊妹中的老幺,高中卫校毕业后在老家的卫生所工作。2019年,丈夫的赌债和盖房的欠款让她离家务工。她想着护工工资相对高,便一脚踏入养老院。

工作比她想得要累。如果不是宗白嬅出现,李泽茹很可能早已离开。在她的记忆里,有几幕场景会伴随着宗白嬅的名字跳出来。

去年3月底的傍晚,她俩在花园里散步。走过一段拱桥,李泽茹脚下没吃上劲,不小心一个踉跄。是宗白嬅笑着扶起的她,“到底是谁老了,到底谁在照顾谁。”

那天,李泽茹突发奇想,对宗白嬅说,“哪天你出去了,我带你去老家摘草莓、桑葚。”宗白嬅开心应下。

笑容不是宗白嬅的日常。

更多的时间里,她都是一个人待着的。李泽茹回忆说,宗白嬅会在下午偶尔双眼出神,盯着房间外面,一有脚步声她就会坐起身来。她猜想,那是因为宗白嬅家人习惯在下午前来探望吧。

只是家人出现的频率解不了思念的渴。

2021年春节,两年没回家的李泽茹要回家探亲。走前一天,宗白嬅在晚上9点多按响了床边的求助铃,让李泽茹坐到她身边,取下手臂上的一个金镯子。

镯子的样式老旧,没有雕花,掂起来很沉,还是暖的。

宗白嬅用力把它套进李泽茹的手,“我把这个手镯给你,你就是我的人了,这就相当于是我的聘礼,你不准摘下来,也不准离开”。

在李泽茹的讲述中,宗白嬅像个孩子,她会时常撸起她的长袖,检查手镯在不在。养老院的护工们提起宗白嬅的时候,总会说这俩人不像是“护患”关系,反倒更像母女,这种评价让她觉得安心。

一切随着宗白嬅的离开戛然而止。她的房间内静悄悄,钢琴声淡去,旋律却还在脑海里不断地重播。

第二天,李泽茹坐在宗白嬅的床边,眼前的被褥刚她被收拾妥当。她将那支金手镯摘了下来,和宗白嬅的行李放在一起,镯子变冷了。

手镯可以勾起念想。可念想太痛,手镯也太过贵重。

“要还的”,泽茹说。

被遗忘、被忽视的日常

宗白嬅走后,李泽茹再也没遇见如此投缘的老人了。护工们都清楚,宗白嬅是少数。

日子过得像个钟摆,疲惫逐渐加深。需要她照顾的老人越来越多,从此前的一对一变成了现在的一对十。

大多数时候,李泽茹处于无力的状态中。

她觉得自己做事凭良心,一定要把每个老人照顾好。可实际情况是,当一个护工面对超过5名以上老人,护工与老人都会陷入两难。

毕竟,她也老了。

2023年之后,出入养老院的老人频率变高,她觉得老人离开的速度正在加快。

如果说护工与老人是养老院中的硬币两面,但实际上控制硬币旋转的,是另一股力量——老人的家属。

不少家庭把老人送到养老院是无奈之举,但面对护工时又露出强硬的姿态。李泽茹曾被一位失能的老人家属训斥,“我们花了钱了,凭什么你不能多花点时间在我父亲身上”。

还有一个婆婆,说话还算清楚,就是双腿无力,站立不稳,可她很喜欢带着助行器到处走动。有次她去上厕所,摔倒破皮了,女儿来投诉养老院。几天之后,她又自己走去打电话给女儿,摔倒了,女儿又来投诉。

还有位老人喜欢喝可乐,私下给她买了,结果正巧撞上家属。面对质问,老人一声不吭,李泽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回到宿舍,她会和护工同事在聊,“明明做的是好事,怎么就落得如此下场?”

后来她们想通了,觉得有时候子女们对老人关心是表象,他们真正关心的或许不是老人,而是形式正确。但都忽略了,陪伴才是关心的真正表达。

护工的工作,更不是家属关注的重点。长此以往,护工和老人们一样,都陷入了失语的境地。

这样的判断,在李泽茹的日常工作里逐渐被意识到。她见到不少和他们一样被遗忘的老人。

81岁的李光明和李泽茹熟悉是因为一部手机。

来养老院之前,李光明向女儿说想要个智能手机,这样可以方便他解闷和联系家人。女儿答应了,还让孙子教他怎么用。

只是,一个向上滑动解锁,李光明练了两天。 再等孙子来的时候,可能是紧张,李光明又滑不出来了。

眼见着孙子要失去耐心,他跟女儿说算了,要换回老年机。

当家人都离开的时候,李光明找到李泽茹,让她教自己怎么用指肚滑开屏幕,怎么开微信加上自己的家人。

注册好了微信,李光明第一时间加上了自己女儿和孙子。

他发了几条60秒的语音,介绍自己在养老院的新生活,聊上午的牌局,最后告诉家人自己在这里过得挺开心的,让他们别担心。

第二天,李光明收到了回复。

“知道了,过几天来看你。”

城堡中的老人

老人经由护工度过了孤单的日常,但他们又会陷入新的困境中。从他们迈入养老院的大门起,失去部分自由仅是开始。

李泽茹所在的养老院位于中部省会城市,占地约10亩,相当于一个足球场的大小。住院楼内,统共有60位老人,失能的被安排在二楼,失智的在三楼,一楼则是情况稳定的老人。房间分为6人开间、3人间、2人间以及单人间。房间洁净,配有电视、空调,窗外有精心打理好的盆栽。

这座养老院给入住的老人提供了吃穿用度等大部分服务,构成了一个生活上的闭环,像城中之城,又像是一艘海上航行的巨大邮轮,无论老人的座位是头等舱或是一等座,它的去向始终如一。

对老人们而言,这是一座城堡,既安全,又封闭。

刚到这里半年的李光明有轻微的帕金森和糖尿病。2022年末,李光明感染新冠病毒。彼时,许多和李光明一样达不到住院标准的老人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和子女一起居住以获得照料,另一种只能来到养老院居住。

李光明选了后者。

李泽茹记得,还有4个因相同原因的老人和他同期入院。到了养老院的李光明不大习惯,他觉得自己像是在“坐牢”,过着一种无意识的生活,每天只是循环地呼吸,吃饭,睡觉,他一度想要走出去。

这个愿望,在半年的时间里实现过一次。那天他犯了头疼,医院在征得监护人同意后,特批护工陪他去医院检查。出去了半天,李光明的代价是200元的陪护费和女儿的怨念。

那之后,李光明“乖”了。

他说女儿在电话里口气不好,埋怨他闹腾。之后的日子,他每天混在棋牌室消磨时间,到了房间就打开电视,音量调得很大。

他曾是国营器械厂的骨干,在那个热血奔腾的年代,所有人都铆足了劲要创造一个满意的未来,厉害的李光明每年都能拿到优秀员工奖。

这段经历在李光明和李泽茹的对话里,会聚焦到李光明家里的抽屉。

那里面是一摞鲜红的奖状,是他年轻、充满奋斗活力与光鲜的证据,是他对未来充满期待的证据。

他跟女儿说过,如果要长住,想把这些东西搬到自己房间,好让身体老去后,灵魂仍然可以与年少的自己相伴。

可当他真正接过那个箱子的时候,李光明的手开始颤抖,他说自己分不清是因为帕金森还是心情上有些变化,拿过来的东西意味着,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要待在这座城堡中了。

“年轻”这个词汇很早就从他身边剥离开来,他还没习惯与年轻告别。

李泽茹理解李光明。

她知道人老了之后,能依靠的会越来越少。

看着李光明,李泽茹觉得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如果说被照顾的老人们手持的是头等舱票,她手里的只是一张站票而已。

几乎每个护工都曾在逃离与留下的选择里徘徊,谁也不例外。

她说,选择离开,一定是因为见不得老人的去世,那会让她觉得难受。即便是现在,每次送走老人,她都需要重新调整自己的心情。她甚至会生出一种想法:是因为护工的照料不及时,和亲人的关系不够,才加速了老人的离世速度。

同样是护工,不同的城市、养老院,也会让李泽茹产生离开的念头。

她曾经的工友中,有人去了上海的养老院,一天照顾一个老人能拿56元的提成,平均下来一个月能过万。但她的工资,不过5千多元。也有人建议她“跑单帮”,做月嫂、住家保姆、医院护工。

李泽茹说,那些工作是另一个江湖。她在来到养老院之前都有过接触,大城市的护工们为了争夺客源相互排挤。她觉得这样的生活不适合自己,最后还是留在这里。

至于还有什么其他原因让她留下,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体面的晚年

不论是老人或是护工,都处在被忽视与遗忘的角落中。而两方所叠加的“双晚年”或许很快便会来临。

10月12日,国家卫生健康委发布了《2022年我国卫生健康事业发展统计公报》,其中提及2022年全国的出生人口为956万,相比于2021年的1062万新增人口减少了106万人。在人口总数上为14.12亿人,比上年末减少85万人。

这是自1962年以来,中国人口总数的首次下降。与之伴生的老龄化也随之而来。

清华大学国家金融研究院院长朱民曾预测,到了2050年中国60岁以上的老年人将达到5亿人。中国社会老龄化将在那个时期达到巅峰。而如果护工以及老人的都无法拥有体面的晚年,“老无所依”是否会发生?

金之福养老服务(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徐兵对此深有感触。在他的口中,“双晚年”的现象由来已久。

“护工的断层问题一直无法解决”。徐兵表示,养老院当下面临的情况需要社会各方面的支持。

首先是人员的激励,以他的观察来看,步入护工行业的年轻人从来都不多,哪怕是老护工,流失率也偏大。

“理论上说,上海每个养老机构都是缺人的。这个是一个普遍的现象,也不是一两天能够解决的了。”可行的方式是参考此前殡葬行业的做法,给予行业人才的资源支持,资金的激励,这样才能留住人。

在养老院的收住老人的费用方面,他希望有更好的政策优惠,能够基本覆盖所有想要入住的老人,而不是拉开更大的收入差异。

养老的形态上,徐兵认为应该更多样化,以便于符合不同的老龄人群。“居家的、社区的、机构的养老形式都要有。”

对于当下养护分离带来的养老院老人增加。他的感受是,目前很多地方正逐步建立起嫁接与医院与养老院之间的护理院,收治患慢性疾病,且达不到住院标准的老人。

徐兵说,养老是老龄化社会必须面对的问题,但首先要让护工和老人都有尊严,许多事情就会慢慢走向好转。

李泽茹有这样一个计划,她打算在明年元旦时回家看看。她算过一笔账,目前自己还欠5万多块,如果可能的话,她希望自己在还清欠款之后回家养老。她说自己真的也老了,想住回自己的房子里。

至于更远的未来,她不敢想。

反正在她离开养老院以前,她只能默默接受自己慢慢变老,在未知的告别和回忆之间撕磨。

上个月,李泽茹梦到过宗白嬅,醒来之后她脑子里又有了写诗的念头,那是她很久之前就有的爱好。

数天前我装扮好

去了月宫找嫦娥姐姐

———会晤

…………

她发给了宗白嬅。可她知道,永远得不到回复。

(应采访对象要求,李光明、李泽茹、宗白嬅均为化名。)

原标题:养老院高龄护工的挣扎:老人变多了,自己变老了,护工变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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