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命运转折的一天”
在大约7小时的采访中,卓伟曾4次提起一个日期,2000年1月27日——即便他有时会忘记某条八卦新闻产生的地点或时间。
“1月27号对你很重要吗?”
“那是命运转折的一天。”他用不怎么口语的话回答。
在这之前他一直是个郁郁不得志的人。他常常用“出身微贱”来形容自己。他生长在天津一个并不富裕的工人家庭,用他的词叫“贫民窟”。他的文学启蒙来自父亲讲的故事,和秘闻、野史、奇案类读物。他从小也喜欢“有点超现实的”那种故事,比如,每到风雨交加之夜,在故宫的墙上,一打雷就会出现一个妃子好像在弯腰捡什么东西。
从中专冶金专业毕业后,他在工厂机关上班。有个干部给他印象特别深,那人从小就想学医,但就是没有机遇没有门路,特别失落。卓伟深深觉得,“空有一身本领,空有自己的信念,最后也完全得不到施展,这是人生最大的悲哀。”
他想法调入电影院,希望将来进文化公司做业务员。看上去电影院是个非常文艺的场所,但他的工作却是在一场接一场的电影放映之间检票、清理果皮纸屑、打扫厕所。
他用一种极其厌恶的语气评论那个封闭的国营单位,比如笑人有,气人无,说大话,使小钱,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就这些东西。“即便得不到任何好处,他也要害你。只有在那么底层、那么扭曲的环境之中,才能真正认识人性之恶、人性之坏,认识中国的民族性。”
“好人在那儿待不了!好人只能让人踩到泥里去!”他高声说,嫌恶地皱紧眉头。
“恐惧”——在回忆那段经历时,他使用了这个词。他说,在此后的每一刻里,“恐惧”都是他的原动力,他紧张自己的工作,害怕掉进过去的噩梦,“如果不好好干,我就得回到过去。我是绝不能再过那样的生活了。”
在电影院工作整整5年后,卓伟获得了高自考文凭,并由于此前经常给报纸投稿,终于等到了2000年1月27日,梦幻的一天,他被天津一家都市报录用,当上了从小就梦想的“崇高”、“令人尊敬”、“让人非常看得起非常有面子”的记者。
他意识到自己“天生就是做记者的料”。他有敏感的新闻嗅觉,在近10年前,他曾写过一些颇有关注度的文化报道,比如,上影厂给包括老艺术家达式常在内的演员只开两三百块的月工资;长影厂打算以土地置换的方式建风景区。看完李连杰拍的《霍元甲》后,他起了疑,在那部电影里,霍元甲没有后人了,“断子绝孙”,他跑到天津静海去寻访霍家后人,发现霍家人丁兴旺,他写了“对《霍元甲》的5点质疑”,现在说起来还带着愤慨,“你给霍元甲他们家打个电话,跟人家联系一下问候一下,你做了吗?不要把眼睛只盯着那些钱。”
但卓伟并没有沿这个方向走太远。2001年的一条新闻启发了他,他和香港同行一起参加陈奕迅的宣传活动,服务人员不小心将茶水倒在了歌手的裤子上,第二天香港媒体的新闻标题竟然是《陈奕迅昨被烫伤下体》。
2002年,他从报社离职,他解释,“新闻信仰格格不入”。
度过了人生中的一段灰暗日子,2003年,卓伟去北京一家娱乐周刊就职。由于出版周期太长,他几乎不可能在跑发布会这种快速报道上拥有任何竞争力。他和搭档冯科开始做偷拍新闻,从文化记者转型为“狗仔”,他没什么挣扎。“如果我干了10年记者,我跟人说我跑过200个会,那有什么意思?”
偷拍新闻给他带来了巨大的成就感,而且他觉得自己对新闻的理解一点一点地与网友的兴趣越来越近。“我曾经有一个礼拜有9条新闻被挂在了某网娱乐要闻。”
2006年音乐人窦唯指责卓伟报道不实,找到了他当时供职的报社,最后烧毁了一名编辑的汽车。年底卓伟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我为什么成立工作室?我就觉得有一天我要真是失业了,靠这个工作室我看看能不能养活我自己。”
他记得那时窦唯在报社门口站着,“结果我们有个领导就是个傻子纯粹,那时候我在外面,他跟我说你去把窦唯爸爸找来,让他爸爸把窦唯领走。我说我也不知道他爸爸住哪儿啊。他说你有办法,你去找。我说我往哪儿找窦唯的爸去?结果我又给香港记者打电话,香港记者说窦唯原来好像住北京站对面南小街那边,你去找找。结果我到南小街挨个小区去问窦唯他爸爸在这儿吗?我心里就觉得可笑,哪儿有出了事让记者去找人家爸爸的?”
“十数年如一日,带着恶意过滤新闻”
卓伟相信,世界上没有完美的人,所谓完美都是假象,而他则担负着戳破这种假象的使命。
“我的同事说,我是带着恶意过滤新闻,然后又千方百计地去拿到证据,最后对人家的谩骂充耳不闻听之任之。他说你是多么的不容易啊,而且你是十几年如一日。”
卓伟再一次哈哈大笑,然后问,“你知道金庸的小说里我最喜欢哪一本吗?”
“《连城诀》。”他说,“那里面除了男女主人公以外,所有人都是坏人。”
每天早上起来,卓伟会看一两个小时的书,诗词书画武侠推理,什么都看。他会从香港买几千块钱的书带回来,最近在看《大明王朝的七张面孔》,他喜欢历史书、野史,或者对历史人物重新评价的。
他喜欢引用梁启超评价李鸿章的一句话:“‘天下惟庸人无咎无誉’,就是天下只有庸人没人骂没人夸。”
每周一二三忙忙碌碌,上午出去,回来都半夜了,洗洗,往那儿一躺也就睡了,没工夫看电视,有播得特别火的剧比如《北京青年》,就下到手机或者iPad里,盯人的时候看看。
他自称偷拍不用窃听器、跟踪器,不闯私宅。“我咨询过律师和公安,中国法律不禁止在公共场合拍人,普通百姓都可以拍呢,为什么我不可以?律师跟我说,法无禁止即可行。”
偷拍到了自然有乐趣,拍不到也有乐趣。有时候盯一段传说中的恋情,盯了老长时间也没拍到,“后来估计跟那小三儿也吹了”。他说他曾拍到姚晨买完东西然后到人家那儿去兑奖,最后兑了一管牙膏,不错,勤俭持家。王菲遇见路人行乞,给了人家20块钱,挺大方。
周四周五要写稿,最近几年他才学会使用电脑,边写稿边听《二泉映月》。周末休息。
他的私人生活曾被一位前同事如此描写:“卓伟给自己设定了太多道德规范,比如见到长辈一定要先打招呼,去朋友家一定带礼物,收到别人礼物一定要加倍返还,他愿意放大周围的人对他一点点的善意,假装看不见别人的小手段。他活得像个道德上的清教徒,绝不允许有一点儿疏忽。”
卓伟自言讨厌伪君子。他并不看明星做不做公益,只看你对周围的朋友、父母、同事好不好。他的逻辑是:德有大德、小德、公德、私德,不能割裂。“我就很难想象,如果一个人,他对他的朋友、父母都不好,他怎么会对那些跟他没有关系的人好呢?一个私德就很差的人,能说他是一个非常有公德心的一个人吗?”
他把事情分得很开。他觉得李雪健表演挺朴实,也挺欣赏陈道明、陈宝国,李幼斌演的《亮剑》和《闯关东》,那真是炉火纯青,“但也并不妨碍我去偷拍他”。
偷拍这么多年,明星无数,“很多事情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人家做不到的。”
“除了狗仔队和警察还有谁?”
卓伟觉得这个工作充满魅力。他欢乐地讲述把大明星逼到垃圾堆里的故事。“毛主席说过,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斗输了也有意思。”
他和摄影曾经跟踪一个特别有名的女明星。深更半夜,她和朋友在故宫附近散步,卓伟远远地跟在后边,摄影则绕去这条路的最前头。他们正打算前后夹击拍个正着,突然,这个人没了。俩人站那儿嘀咕,“哎哟,这女的真厉害。”人哪儿去了?正找的时候,“唰”就来了一辆车,突然停那儿了,然后从两个垃圾堆之间蹿出一个人来,“噌”就上车了,然后车“唰”一下就开走了。然后一看就是她。“特可笑,我就没有想到那么大一个明星躲在垃圾堆里。我们在后边追,我们就乐,后来我们还说,再回去补一空镜去,把那垃圾堆拍一下。”
这时候,以及明星来求他的时候,“我得承认,确实是有,心里会有成就感和权力感。”
这种权力感,正如他常告诉员工的:“你可以跟踪人,你可以偷拍人,你还可以调查人。这种工作除了狗仔队和警察还有谁?还有哪个行业能够允许你这样?”
卓伟曾经拍到一个女明星和男演员一起泡吧,醉了,被男演员送回家。女明星亲自打来电话,态度很真诚,说她怕在外地拍戏的男朋友误会。卓伟说,不报行,你不俩人快结婚了吗?登记的时候告诉我,我去拍一下。女明星说行,登记,拍婚纱,我都告您,您去拍。
但是明星自己或托人来找他的情况“很少很少”,大多数时候他的成就感来自于一篇报道产生巨大的社会效应。
他说,他曾经拍到了某个导演的什么事,然后一家网站跟他联系,想帮导演摆平这个事,导演一感谢,就能来参加他们的节目了,网站开价“好像两三万”,说“这个照片我们买,但是我们不报”。卓伟一听,那就算了,“跟他有什么关系,他算老几?真把我们当成了只为钱的狗仔队了。”
这个圈子里流传一个说法,卓伟不可能被钱收买。
卓伟没有回答价码开到多少就可以收买他,他谈的是心情。“那种心情是非常强烈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拍到了,我怎么可能不报出来呢?那个时候我那种一定要把它报出来的心情已经超越报道本身了,我报出来了,我才能达到情绪上的宣泄、精神上的满足。这不是钱能解决的事。”
卓伟说,他从不担心他的报道会让明星受不了,他不害怕这个。
“韩国人有自杀的,咱这儿有自杀的吗?中国人的生命力强着呢,特别爱活着,阮玲玉还自杀了,现在有一个自杀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