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博士孙赫在济南开往北京的G334次高铁列车上强占女乘客座位,列车长劝说无效的事引起热议。由此我想到我认识的教育家刘道玉,也曾遇到过一件类似的事。他在自己的回忆录中这样讲述:
1986年8月9日,我带领空间物理系梁百先教授等5人,到北京向国家教委、国家科委和国家计委汇报工作,争取在武汉大学建立空间物理重点(国家级)实验室。我和75岁的梁教授买的是软卧票,票号是13号和15号,均为下铺。我们按规定验票进了站,办了换牌手续,按照我们的票号被分在4号包房,放好行李后我们已安歇了。不一会,一位女列车员对我们说:“请你们二位先把东西搬出来,这个房另有安排。”我说:“这两个铺位是我们订购的,而且老教授75岁,高度近视,搬动很不方便,我们不愿搬。”可是,那列车员苦苦哀求说:“求求你们了,你们先搬出来,等车开动以后,我负责给你调出两个位子。希望你们一定成全我,否则我会倒霉的,轻者我会被调离这趟特快车,重者我会失去工作的。”她说的确实令人同情,我正欲问清缘由时,突然出现了两个公安干警,他们态度很凶蛮地说:“少跟他啰嗦,搬也得搬,不搬也得搬,反正他们不能用这两个铺位!”他们一边说,一边把我们的行李搬到过道上去了。
火车鸣笛了。这时,湖北省新任省长一行十多人上车了,是他的随从取代了我们的座位。据说,他们是到美国访问的。自不必说,他们在车上享受特殊供应,西瓜、冷饮不停端送,特制饮食送到房间,这一切当然都是免费的。
列车徐徐地启动了,直到驶离汉口以后,列车员才把我和梁教授安排到洗漱室隔壁的一号房。现在,我才明白换房的原因,他们要离厕所和洗漱室远一些。到了1号房后,给我们一个下铺一个上铺,自然我选了上铺,把下铺让给老教授了。
刘道玉先生当时担任武汉大学校长。他在任上,敢为天下先,推行了一系改革,深受师生欢迎,珞珈山成了全国青年学子向往的圣地。
对于这起事件,香港一家报纸1986年10月9日发表了一篇文章《官贵民贱》,谈到“武汉大学校长刘道玉来京办事。他购的是软席卧铺票。上了火车以后,依照规定办理换牌手续。在火车即将开动时,突然有几个公安干警赶他离开铺位。刘道玉据理力辩,申明他的铺号没错,公安干警说:不管你错不错,总之你不能用这个铺位!正所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这位大学校长终于被真的赶到别处去了。不一会儿,一位年轻的大干部被恭引进去。刘道玉事后向列车员打听,才知那位大干部是湖北省新省长。他知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好强吞下一口气。”海外曝光,自然造成不小的影响。
中央某部门看到这则消息后,责成湖北省委进行调查,写出报告。当时省里给刘道玉传话,省长上任不久,应当支持他的工作,维护他的形象,希望刘道玉出面申明:香港的报道是子虚乌有,纯粹造谣。刘道玉不愿意作假证。省里的领导人又说,这件事是刘道玉捅出去的,泄露了党的机密,应当追究他违反纪律的责任。于是,派调查组到武汉大学,找了与刘道玉同行的教师和干部,又到财务处查他们报销的火车票,直到最后,才向刘道玉简单地问了一下情况。省里后来怎样向中央报告,人们不得而知。1988年夏天,刘道玉突然被免职,原因不在部里,而在省里。因为国家教委想把刘道玉平级调动到厦门大学当校长。刘道玉没有接受。从此中国少了一个优秀的大学校长。
改革是刘道玉一生的关键词,际遇、世故、权力甚至岁月都无法从他身上夺走对教育改革的执着。1988年,刘道玉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被免去武汉大学校长之职,原因众说纷纭。在很长一段时间,武大校长的名册里甚至没有刘道玉的名字,校报也不刊登他的文章。然而,《人物》接触的每一个武大学生都告诉记者,刘道玉校长是这所学校的精神力量,是他们「永远的校长」。
文|葛佳男 编辑|赵涵漠 摄影|刘云志
永远的校长
80岁以后,刘道玉先生基本不到「外面」走动了。2008年春末的一个晚上,他为武汉大学学生作了一场题为「中国需要一场真正的教育体制变革」的闭门讲座,演讲结束后,他宣布:今后不再为校内外的学生作演讲;不再参加社会重大活动;不再担任任何社会兼职。
他已经在武汉大学校园里生活超过35年,天气好的时候,会绕着珞珈山散步,上午、下午各一次,总遇到熟人,要被问一声刘老校长好。这一叫,周围的人都知道了,「所以我现在有很多朋友」,修鞋的,报摊的,卖菜的,收废旧物品的,「这些人我都认识」。他还有许多「小朋友」,年轻学生的邮件常常塞满了他的邮箱,他来者不拒,端坐在小书房里,拿一只放大镜对着电脑屏幕,慢悠悠地看,慢悠悠地回。
这位改革开放以后中国高等教育改革最重要的开路者,至今仍是这座校园里最有声望的校长,在当代中国,他或许是最没有权力却最有影响力的教育家。担任武大校长期间,他倡导平等、自由、民主、开放的校风,高歌猛进进行教育方法和制度改革,使珞珈山成为全国高校学生和教师的「向往之地」;卸任校长之后,他也不曾离开教育改革的阵地,长年探索创造教育的方法,尖锐抨击中国教育的积弊,同时也提出积极的建言。
学校里如今没有刘道玉的任何题字,也没有任何一座建筑、任何一条道路冠上他的名字。1988年,刘道玉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被免职,原因众说纷纭。有人认为是改革过于激进,触犯了某些高层的利益,也有人认为是刘道玉性格太硬,在政治上「过于单纯」。在很长一段时间,武大校长的名册里甚至没有刘道玉的名字,校报也不刊登他的文章。然而,《人物》接触的每一个武大学生都告诉记者,刘道玉校长是这所学校的精神力量,是他们「永远的校长」。
刘道玉今年82岁了,近20年来,一直隐居在武大幼儿园对面的一座家属楼里。他和老伴在阳台上养了许多兰花,暗翠的叶子争先恐后从防盗栏杆里伸出来,老远就能看见。一大早,记者还在楼下,他就打开门探出头,笑眯眯地打招呼,「欢迎各位啊,你们路上辛苦了。」坐下来,先用一张武大抬头的信纸记下了所有人的名字,老先生有点得意地说自己还是「中年人的记忆力」,这些年来,每一个来访学生的名字都一字不错地记得。
他形容自己现在是「随遇而安,随遇而眠,随遇而学,随遇而写」,80多年走过来,波澜荣辱都归于平静。每天早上5点起床,保健按摩40分钟,然后洗漱,给老伴做早餐,白馒头就着果酱和花生酱,再冲一小碗葛根粉。「这是老年人的作息时间,苏东坡的养生方法是:「无事以当贵,早寝以为富,安步以代车,晚食以当肉。」」刘道玉信奉这些箴言,他说,对现在的生活状态已经没有什么不满足。
他的耳朵已经不太灵光,但是他并不以为意,平日也不爱戴助听器,「这让我没有任何的事前顾虑,我很乐意。你知道耳不听,心不烦嘛,是不是啊。」他侧过头,让记者对着自己的左耳说话,「左耳好,我不爱听保守的意见,只听改革的声音。」
改革是刘道玉一生的关键词,际遇、世故、权力甚至岁月都无法从他身上夺走对教育改革的执着。2011年,由于中风的后遗症,刘道玉的右手无法写字了,他从78岁开始练习用左手书写,平均每年记两厚本读书笔记,写15篇文章。近20年,他总共出版了18本著作,发表文章300多篇,积累了两本未出版的书稿,「虽然我不敢说语不惊人誓不休,但不谦虚地说,文无新意不发表。我认为自己的文章基本上都有创意,因为我是研究创造教育的」。如今,他每天固定工作4到5个小时,读书,写文章,给青年学生回邮件,要了解最新的教育形势。(作者丁东、邢小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