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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他经历这些的时候,我在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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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周有择的事情那天,我在北京国贸的居酒屋里跟一个投资人聊天。
聊啥?
聊未来的经济形势,聊什么行业有红海蓝海,聊如何快速套现,聊行业内的财务自由神话。毕竟我毕业一年,现在做一个商业项目,急需知道明年的市场环境,什么产品容易拿到融资,做什么有想象力。
所以我约了他,对方是个40多岁的投行圈大佬,戴着劳力士的绿水鬼,说话三句一个VC、五句一个PE。
我坐在他对面,穿着低胸的衣服,露出若隐若现的乳沟,化了精致的妆容,全程装出一副崇拜又夹带着爱慕的眼神半仰视地看着他。在他说到有道理的话时,我会及时地给予反馈,比如发出“哇好厉害,这是怎么想到的”“天啊,这个太厉害了,你也聪明得过分了吧”这样的夸赞。语气里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娇嗔与恭维,不多不少,要让坐在我对面的人觉得刚刚好。
当然这些并不算什么。
在商业的圈子里混久了,我熟练地掌握了很多和各行各业牛逼的人套近乎的技巧。化个他们能欣赏的妆容,穿不暴露又能留点幻想空间的衣服,包里放着补妆的粉饼和口红。即使在吃饭的过程中,也要去洗手间补几次妆,让自己的状态一直看起来都是最好。
我开始意识到我的色相其实可以为自己换来一些资源,意识到人生其实有很多捷径可以走。虽然我顶多也就是偶尔利用一点色相为自己套点信息、谈谈合作的水平,比起很多人我差得远了。
但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一旦你发现陪顿酒就能解决事情这么方便的话,就很难再放弃了。
但那天晚上,我收到周有择去世的消息以后匆匆退场了,演技几乎没绷住。坐在我对面的投资人再三示意想送我回家,我已经没什么心思跟他做戏了。
6
几天以后,我们班一些高中同学聚了一趟。
令人惊讶的是,这竟然是我们毕业后聚得最齐的一次。我们班一共46人,当天到场的有24个。在这场聚会上,一开始大家的氛围都是沉重的,话题都是围绕着他的。
我们中间跟他最熟悉的老班长,跟我们说了一些细节。
比如他走的时候,家里真的没钱治疗了。
他走的时候,衣柜里只有几件衣服。他身上搭着的,是高中就穿过来的那件adadis羽绒服。
他走的时候,他打工挣的钱除了给自己生活治病、给家里一些钱接济以外,银行卡里还剩下了3700.6——都是给他妹妹攒下的学费。
大家都唏嘘感叹,有择真的是个聪明且努力的人啊,可惜了。
但是大概一个小时以后,现场的气氛就开始转向了,忽然变成了职业交流(攀比)大会。大家的话题开始变成了:
“我进阿里两年就升到了p7。”
“我现在在做bd,做我们这行,重点是要能喝酒能陪笑哈哈哈哈哈。”
“我们前段时间遇到个坑爹事,上次招待一个客户,给他塞了几个嫩模。后来他老婆找来了,说是孩子病了在医院,跟我们公司闹,你说你老公这样,我们公司有什么办法?”
“我好几个大学同学都创业套现了,现在投资人真的好骗,我也想做个产品骗来试试。”
“你可别这么说,我就是做投资的。只要我们投了他,证明做产品的人不是傻逼,用户才是傻逼,不赚傻逼的钱赚谁的钱?”
“哈哈哈对现在傻逼的钱最好赚。”
“是啊,现在火的那些东西,dy啥的,不都利用人的劣根性赚钱吗?没办法,还是劣根性的钱好赚。”
“咱们学校出来的确还是厉害,大家基本出来都是社会精英,以后彼此多提携照顾。”
........
我突然就累了,真的累了。
在北京一个人这么多年,即使在我给最难讨好的人陪笑的时候,我也没觉得这么累过。我低头,给班长发过去一句话:可是3700.6连一年学费都不够啊。
班长回我:你的关注点永远很神奇啊。
我没回他。我一直惦记着这个3700.6。我猜他走的时候一定不安心,因为他还没有给妹妹凑够学费。
终于,在一片“社会精英”一半交流一半炫耀的对话中,我提起包离开了。出门的瞬间我觉得恶心,我不知道我自己在这里做什么。然后我低头看见自己故意挑选的那个印着da da的prada的包,瞬间觉得自己也很恶心。我赶紧把那个logo转个向藏起来,然后开始试图打车回家,还加了调度费,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打不到车。我在寒风中等了很久,很久,很久。
最后我选择了走路回家。
在路上我想起来很多莫名其妙的人和事。
我想起了我奶奶。在我进入职场一年多以后,有次奶奶重病我回家。到家发现一屋子亲戚,根本没来得及矫情,就开始跑前跑后地应酬亲戚。我以前讨厌的看不惯的,现在都能游刃有余地照顾到。我奶奶一直看着我不说话。后来我一出门,就听见她开始冲着我爸发火。她吼我爸说:“我说不让我孙女工作让她继续出国读书,你不肯,你说随她闯。你看看她现在这个样子,整个人还有点小孩子的灵气没有,就跟个圆滑市侩的中年人一样。她才20多岁啊。”
我想起了我刚进搬进现在小区的时候。朝阳大悦城旁的一室一厅,房租10000一个月。我搬进来之前就有人跟我说,我的邻居们几乎都是单身女孩子,5个能有3个是被包养的。后来我看房的时候,房东大妈坚持要见我,大概也是纳闷这么年轻的姑娘怎么能租得起这么贵的房子吧——在她的猜测里,我应该也是被包养大军中的一员。
我最后想起的,是我们在高中一起写“理想”的那节班会。我想起一屋子热血的青年在那天写下的要做伟大的事情时的热泪盈眶。而今天晚上,这群少年中的大多数就坐在我刚刚仓皇逃出的那个屋子里,谈论着如何骗投资人的钱和如何赚傻逼的钱。听说班主任还守着承诺保管着我们18岁时写下的“理想”,但我不知道,还有几个人有脸回去问他要当年的理想。
我真的不甘心,为什么我们会变成今天这样?
可其实,早在毕业的时候校长已经提醒过我们了:成功、浮华、焦虑、攀比、欲望。只是我们走着走着,还是忘了。不知道人生到底是“听过许多道理,依旧过不好这一生”,还是从头到尾,我们就没认真地过过这一生?
我在同学群里找到了周有择的微信头像。头像是他大学毕业典礼的照片,照片里他穿着学士服,头顶的麦穗拨到了左边,背后的屏幕上印着那个充满荣光的大学的名字。他笑得一脸正气,像个在接受诺贝尔奖的数学家。
我突然觉得在我们一群所谓的“社会精英”当中,唯有当年自嘲只有燕雀之志的他,实现了老校长当年的愿望:“我从不奢求学校走出去的学生出现在福布斯排行榜上,但希望你们出现在诺贝尔奖的名单上,出现在普利策的名单上,出现在拉科斯医学奖上,出现在联合国慈善奖上,甚至出现在人类突出贡献奖的名单上。”
鸿鹄安知燕雀之志哉?鸿鹄安嘲笑燕雀之志哉?到底谁是鸿鹄,谁又是燕雀呢?我们又是谁在嘲笑谁呢?
7
那天晚上我点了他的头像,做了一件非常傻逼的事情。
我点击了“添加到通讯录”。
石沉大海。
他的朋友圈可以看见十条。倒数第二条是2018年10月31号发的,分享了一首歌,是张小九的《余香》。这首歌里在我们高中圈子里很火,我也在朋友圈分享过至少十次以上,其他很多高中朋友也都分享过。我猜他或许是从其中某个人的分享里听到的,毕竟他从来不主动花时间听歌,因为他没有那个闲情逸致。他的时间都要用来学习和打工赚钱。
而那首《余香》里,有一句歌词是:
“快将尘埃掸落,别将你眼眸弄脏。”
我想我再也没有资格听这首歌了,在他离开以后。
从2010年起,我认识周有择8年。以前我总觉得他也算是天选之子了。生在一个没几个人能考上高中的小村子里,却考上了全省最好的高中,全国赫赫有名的大学。
我再小一点的时候常常做梦,梦里我们所有人的人生其实都是一口井。越到井底越幽暗恐怖,我们的前半生就是拼命在从井底往外爬。那时候我只能看到有的人爬得快,有的人爬得慢,有的人勤奋些,有的人怠惰些。周有择他生在井下比我深的地方,可是比我爬得快多了。于是到高中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并驾齐驱了。我那时相信再过几年,他就会先我一步到井口,然后永远生活在光里。
长大以后我不再做这个梦了,可是有天我却突然想起来,梦里我曾经忘了很多细节。比如我们每个人向上爬的方法其实都不一样。有的人坐的是电梯,按个按钮选对楼层就能上去,比如我们品学兼优家里有钱的班长,再比如逼周有择发答案的富二代。有的人走的是楼梯,比如我,可我嫌楼梯累,一直羡慕有电梯可坐的人。
也有的人,只有一根破破烂烂的绳子扔在他的面前。他这辈子,都要用尽全力地沿着井壁往上爬,头破血流也不能停下来。最坏的结果就是,爬到马上就要看到光的地方时,功亏一篑,摔回井底。
比如周有择。
我们曾经在路上短暂相遇。后来我顺风顺水,却在人生的功名利禄灯红酒绿中迷失了自己。
这些年,我变得市侩,会算计,逢场作戏,开始向人含笑背人咳,我选男人的标准从我爱的变成了对我有利的。我早就不记得什么“只为苍生说人话”了,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倒是很擅长。
我眼里再也没有了光芒。
我常安慰自己,我明明有一个文人高洁的内核,是这个社会把我逼成了今天这样功利的商人模样。
可是他的离去让我没有脸再说这句话。
这些年我看了很多文章,写的什么“寒门难出贵子”,写那些穷苦出身的孩子就算考出来了也格外容易走歪路,比如被拐去传销,比如为了赚钱做诈骗,字里行间满满都是怜悯的味道。
现在我却觉得不是这样。
在那口深不见底的井里,他一路抓着那根上帝递给他的破绳子,中间无数次有人邀请他走捷径。
“你给我们发个答案,一年生活费都有了。”
“做保健品微商啊,怕啥,骗别人又不骗你的家人!”
“在账目上稍微动点手脚,你就能分到你这辈子都没见过的钱。”
可他即使最后被磨得血肉模糊,宁愿自己摔死,也没走这些路。
明明是我们,这辈子走着轻轻松松的路,旁边出来一点点诱惑立马就走歪了,却口口声声说着自己被逼良为娼。可是真正被生活逼到绝境的周有择,却一次也没有抱怨过。
社会什么时候逼过我了?
还是我把自己因为欲望吃的苦,都推卸给了世界?
我不知道答案。